“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将军一定是亲自斩断自己的左臂,然后,让匠人们把这铁臂安在身上。将军果然靠它立下赫赫战功,以致死后按公侯的规制下葬。
“估计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的墓穴风水太好,铁手几百年后,依然不锈崭新如初,竟然又在你身上派了用场。不错,我们现在正是在这个将军的墓里面。你慢慢养好你的铁手,这里有很多随将军下葬的武学奇书和排兵布阵的谋略,你的机缘很好,遇上了,更重要的是你遇上了我,年轻人,如果你好好听我的话,我会把我平生的绝学全传授给你,够你享用一生。”
那妇人讲到此处,突然像勾起伤心往事,恨恨地道:“那贼人,我本已经是他的人了,自会把所有的一切教给他,谁想,他却起了暗害我之心,他以为把我锁在古墓里我就活不成了吗?痴心妄想。出头之日到了,等我一出去,定让他尝尽天下所有的苦头,让他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
妇人说到此,情绪颇为激动,一时气急,竟说不下去了。焦方对她的话并不感兴趣,他只想赶快出去,他还没有完成侯爷的使命。想到此,焦方往怀里一摸,侯爷的亲笔信早不知丢到哪儿里去了。焦方脑子里一片混乱,此时此刻,也许命才是最重要的。没了性命,所有的一切就无从谈起。
焦方渐渐学会接受现实,命暂时保着,可在这地下坟墓里,又如何能出得去呢。
“婆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可我们怎么能出去呢。”
“婆婆?哼,”那妇人冷然道,“出去?省些气力吧,等你完全康复了我再告诉你,如果容易出去,我还待在这里干什么。那些可怜的没有一点水准的盗墓贼,他们根本就想不出来怎么能打开这个坟墓,就是他们再有经验从外边也打不开的……”
焦方听着妇人唠唠叨叨,觉得索然无趣,慢慢地,竟睡着了。
饥饿让焦方再次清醒过来,他不得不求救于那妇人:“婆婆,这里有吃的吗?”
“当然有了,你四处摸摸,水坑里面有鱼。”妇人说道。
焦方按她说的,摸到水边,右手探到里面,冰冷的水里面果然有小鱼在游动,轻轻地啄着他的手。焦方试着抓了一条小鱼,小鱼在他手里挣扎着,他突然惊喜地道:“婆婆,我们能出去了,这里面一定有地下河,不然也不会有这些鱼的,我们顺着它出去吧。”
妇人古怪地笑道:“休想,这里确实有地下河,可被这坟墓的青石板子四处隔开,如果不是因为有过地震,青石板有了缝隙,这些水是不会渗进来的。坟墓的主人也想不到,他以为有了青石的隔断,他就不会受地下水浸泡之苦。”
焦方把这小鱼放在手中,却怎么也难以下咽。小鱼极是难闻,有种说不出来的腥苦,不要说吃了。妇人道:“爱吃不吃,反正这里再也没有其他食物,帮我捞几个,我也饿了。”
焦方爬过去,把鱼递给妇人。焦方一碰到她的手,就感到冰凉,这种冰凉迅速蔓延全身。妇人如同死人一样的体温,让焦方难以接受。妇人接过鱼,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焦方想象着她吃的贪婪样子,趴在那儿干呕起来,好一会儿才平息。
“你慢慢就会适应,除了这些冥鱼,没有别的可吃。”妇人冰冷地说道。
肚里也没什么可好吐的,黑暗里也无法知道日子的长短,焦方不清楚自己到这里已经有多长时间。又饥又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试着抓了一条冥鱼勉强塞到嘴里面。那鱼带着粘稠的液体一摇一晃滑进嗓子,焦方也不敢撕咬,顺着鱼的意思把它活生生地吞咽下去。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焦方学会了接受与适应,连着活吞七八条小鱼的样子,才把那个饥肠辘辘的胃填饱一些。
那妇人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等焦方吃完鱼,她才开口说:“初次吃难免有些不习惯,等会儿,你肚子肯定会疼,没有什么大不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能填饱肚子已经不错,焦方对她的话也不在意。没过多久,只觉腹中轻微地晃一下,跟着,突然像有千百根针由里面要向外穿出来一样,疼得无法忍受。
焦方抱着肚子,痛苦地蹲在地上,巨疼一浪高过一浪地袭来,势不可当,整个肚子仿佛要被这些针刺破了。这种痛苦四处蔓延,不一会儿全身上下都感觉像要长出针刺。焦方疼得把头撞到地面上,嘭嘭作响,四肢百骸,如同早已经不是他的。
他不禁惨叫着求那妇人:“婆婆,你杀了我吧,我全身疼得难受。”
那妇人阴阳怪气地笑道:“不用杀你,也许一会儿你就没命了,吃冥鱼,就看你的造化,神仙鬼怪这会儿也救不了你。”
原来这冥鱼长年生长在地下死腐之水里面,而这地下水长年泡着尸体,早已含有尸毒。冥鱼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自然也感染了。尸毒是尸体分泌的体液和坟墓里面阴暗潮湿的霉菌结合,溶于水里形成。凡与之接触,重者会肠穿肚烂,轻者会生有毒疮,经年不会愈合。
焦方吃了它们,尸毒就在他体内发作。那妇人让焦方吃那些冥鱼,本意也并不是毒害于他。不吃只会饿死在这坟墓里面,如果吃了,看他的造化,挺得过去,不但能靠这小鱼生存下去,更重要的是他还能因此练得百毒不侵。焦方哪知其中深意,他只想着妇人心狠,故意用计害他。一时又疼痛难忍,就直接要求妇人把他杀掉算了。他也没想过,如果妇人想要他的命,早杀他几百回了,哪还能多此一举用一条并不高明的毒计。只是焦方疼得已经迷了心智,就这样胡说八道。
焦方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不注意,掉进水坑里。喝了两口粘稠的所谓地下水,模糊着又爬了上来,躺在边上,只剩下呼吸的力气,再也动弹不得。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在不断地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咚的一声,脑子仿佛发生了爆裂,里面一片空白。焦方慢慢地合上眼睛,不知不觉中失去意识。
一丝光,如月亮一般柔弱妩媚清亮的光。
焦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光的母体悬挂在他的上方。一颗通体透明的珠子,一只干瘦的手捏着它。那个妇人正坐他旁边,借用夜明珠的光润,小心审视打量着焦方。
肚子里面已经不痛了,焦方身体却像散了架,没有一丝力气。毒性在他身体里发作一番,偃旗息鼓,焦方终于活过来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墓中见到光明,他也看清了一直和自己对话的妇人。
幽明光晕下面,那妇人浑身上下如炭般的漆黑,几处暗疮流着的黄水遍布全身,散发着腥臭的味道。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巨变,她的头、脖子和臂膀粘连在一处,只有暴出的眼眶里含着的几乎掉下来的闪动的眼睛,证明她还是一个活物。
这是一个曾经遭受过无边无际苦难的身体,在这个顽强存活的身体里,要有多少勇气和信念才能支撑自己勇敢地活着。焦方无比惊骇,一时忘了自己的伤痛。
他心里面突然想起张冯氏来,女人对生的渴望与坚定往往让男人望尘莫及。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没了人形,只是残留着生命特征的身体,焦方心里一酸,叫了一声:“婆婆。”眼泪不知为何簌簌落下来。
那妇人也看得真切,做女人最柔软的一面突然也显露出来,但那仅仅一闪而过。她沙哑地叫道:“吓着你了吧,想不到老妇人竟是这样一副模样。哼,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突然收起珠子,在焦方的身体上重重地打几下,又挪回了自己原来的地方。
“算你命大,活了过来。以后吃鱼的时候,每次少吃几个,等能降伏住它的毒性之后,再慢慢加量。这里面的东西没有一样不含有尸毒,老天没有收你,是看在我这老婆子的面上,它要你活着,将来好为我报仇。”妇人恨恨地说道。
焦方在看清她容颜的一瞬间,不再讨厌这个妇人,心里面反而生出对她的同情。转而又想到了自己,一位老婆婆伤成这样,在这种环境里还顽强地生活,他更有理由好好地活着。焦方蓦然之间,信心大增。不管怎么着,只要是活着,比什么都好。我一定要出去。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一些时日后,焦方的身体康复了一些,能坐起来。他对老妇人拿着的那颗夜明珠充满好奇。一时却又不敢唐突,只好小声说道:“婆婆,这里太暗了,能不能再把你的珠子拿来,照个亮,我来这里这么久,也没有看清这里面什么样子。”
妇人警惕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问它,你真像他,也如此爱财。这颗珠子价值连城,它曾经是一个皇帝的珍藏。我谁也不会给的,它只属于我。”
“婆婆,我只是想用它照个亮,这里面太黑。”焦方对那颗夜明珠并没有企图,在这个该死的墓穴里面,就是给了他,又有什么用。
妇人也发现自己一时失态,半天没有吭声,慢慢地,从怀里面掏出珠子。夜明珠的四周,又生出了一圈明亮的光晕,柔和而宁静。
光亮之下,妇人长相尤显得可怕。她那失去了嘴唇庇护的牙齿裸露在外边,一张一合,嘶嘶地呼吸着,鼻子处只有两只小孔,像蚯蚓进出的洞穴,一只外挂着的眼睛几乎就悬在它们的上面。
“拿去,你先看看四处的环境,如果你认为能出去,尽管逃。”妇人无情地嘲弄着他。
焦方从妇人手里接过夜明珠,说了一声:“谢谢。”
妇人停了片刻,茫然地说道:“谢谢?你像他一样的客气,当初,我为他做一件事情,他就说声谢谢,多生硬的话啊……他……他……哼,你们这些男人,全不可信。”妇人喘着粗气,再也不说话了。
焦方小心举起珠子,站起身来,四处打量。他们处于封闭墓穴的靠中间的高台之上。四面环水,这里好似一座孤岛。他蹲下来观察一直觉得不太正常的地下水,竟然是暗绿色的粘液。焦方一阵恶心,自己竟然一直在喝。
“这水里面含有尸毒和铜锈,巨毒无比,你的命像我一样大,所以能活了下来,这是运气。”妇人对焦方的矫情很是不屑。
高台之上,妇人身边还扔着一只铁臂。看到那只铁臂,焦方瞅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这只铁手,现在牢牢地接在他的胳膊之上。“本来打算砍掉你整个胳膊,把这只铁臂安上,可是你中毒太深,体质过弱,怕失血过多没了命,才只砍了你坏死的左手。”妇人翻着那可怖的烂眼,不冷不热地说道。
焦方也看得出来,虽然妇人口气冷淡,对他恶声恶气,但似乎并不讨厌他,一直在努力让他能活下来。焦方心里一阵感激,再望那妇人,她在焦方眼里已经不再是那么恐怖。妇人身边还扔着一些肮脏的绢丝和几卷残破的竹简,然后就是一些殉葬的瓶瓶罐罐,和一把很短的宝剑。
焦方在高台上转了一个来回,再没有别的发现,他有些奇怪,怎么会没有看到棺木,难道在地下水的浸泡中早已经化为灰烬?他把夜明珠举高四望,隐约间看到正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像棺木的巨大暗影。这也真是怪事,不知是谁,有那么大的劲,竟然把本该放在高台之上的棺木,推到了墓室的一侧。
焦方决定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到了暗绿色的水边,踌躇片刻,还是硬着头皮下去。他还想趁此察看四周,到底有没有可以出去的路径。
慢慢接近那具棺木,见它居然是紧贴着墓室的青石墙壁搁浅在那里。原来这墓室里面的地下水曾经很深,于是棺木如一只大船一样漂到墓室的一侧,后来,水慢慢消退,它也就停留在那里。
巨大的棺椁还算完整,焦方爬上去,看到椁和棺的夹层里面竟然放满了生着铜锈的兵器,还有一些朽了的丝织品。棺材的巨大盖子不翼而飞,棺材已敞开。焦方好奇地往里面一望,吓了一大跳。
里面躺着一具身披盔甲的尸体,居然不曾腐烂。但裸露着的面孔上,长着几寸长的白色的尸毛,样子极是怪异。据说那白色的尸毛巨毒无比,没有一个人敢去碰它。
焦方肃然望着安逸地躺在棺木中的将军,几百年前他曾叱咤战场,神勇无敌,今天却安详地躺在这里,再也不过问世间恩怨情仇。一切都如过眼云烟,时世多变,造化弄人。焦方暗自感叹,也不知道这位将军可曾想过死去几百年之后竟与一个衙门长史在坟墓里邂逅。
焦方站在棺椁的边沿打量那青石墙壁,发现棺椁正好抵着那扇巨大的石门。如果不把这个沉重的棺椁挪开,无论是从外边还是里面,谁也无法把这个墓穴打开。
他又沿着石壁转了一圈,发现坟墓全是用青石垒成,结构紧密结实。当初修建它时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在防水防盗方面考虑得很是周详。这石制的墓穴宛若天成,如果不是因为意外发生过地震,甚至于这些地下水也奈何不了它。
墓室的上面也是青石穹顶,但多有坠落,那里不时有水渗下来。焦方能掉进来已是一个奇迹,想上面的沼泽让所有人望而却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用这种九死一生的方法进入坟墓。坟穴里的人想爬到室顶从那里出去,似乎比从青石门里出去还要艰难。
焦方看罢坐下来苦苦思索,也找不出一个好的办法出得这个墓室,似乎他和那妇人注定要困在这。“如果能出去,婆婆还待在这里面干什么呢?”焦方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悲观。
那妇人好像看透焦方的心思,怪声说道:“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得先练得一身气力,把那棺材推开,打开石门我们就能出去,那些蹩脚的盗墓者,他们早挖通了甬道,我们顺着他们挖的盗洞就可以出去了。”
“这些笨蛋们到了门外,就是费尽心思也打不开石门,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这门的里面还挡着一个棺椁,嘶……嘶……”那妇人口里发出蛇一样的声音,那是她得意的笑声。巨棺的移位无意中耍笑和嘲弄了那些盗墓贼,让他们在外边抓耳搔腮,束手无策。
焦方盯着巨大棺椁,认为靠自己的力气根本是不可能挪开它,那妇人却有着近乎疯狂的信心。焦方重新回到高台之上,把夜明珠还与妇人。他坐到妇人一旁,静下来时,焦方才想到自己左手的伤势,那只连在自己手腕上的铁手,突兀冰凉,与自己格格不入。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焦方问那妇人:“婆婆,我来这儿多久了?”
那妇人冷淡地反问:“没有光明的地方,谁能记得时间?”
焦方听了,沮丧地低下头,走到水边捞上来几条鱼,送到妇人手里面。“婆婆,你就不怕这些有毒的鱼吗?”
妇人悲愤地叫道:“死都不怕的人还怕这些小鱼……”
妇人不再理他,把小鱼塞到畸形的口里面,吱吱地咬着,仿佛世上最美的鲜味。如果不是为了活命,谁愿吃这令人恶心的东西。焦方难过地想,婆婆都成这样了,心里还存着生的希望,我就更应该好好活着。他也抓了几条,生生地吞咽。过了一会儿,肚子又是如针刺般的疼痛,不久就又慢慢平复。
迷迷糊糊的,焦方被一阵尖锐的叫声惊醒。他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一把短剑在他胸口划来划去。
“火镰呢,快给我拿来,我要烧死你,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的不是我,你想要的是那些黄金,你想把它们全偷去,告诉我,是不是,如果你不说实话,我要烧死你,谁派你来的,你的主子是谁?”
焦方不敢动弹,依然假装睡着。那妇人又开始梦游了,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这个样子,起初焦方被吓得不轻,后来,才发现她只是偶尔神智不清的时候才发作。
过了一会儿,一个凄苦的声音在说话:“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我跟着你到家里,让你娶我,你却一本正经地拒绝。说你有一个好老婆,你不会有负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