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祥酒馆已经打烊。自从朱灿进驻南阳关,实行宵禁,晚上从来不允许店铺经营。两人绕过酒馆,沿一条小径往望乡台方向慢慢摸索。
已近在眼前的望乡台,黑暗中矗立,像一只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发威的巨大怪兽。
季节已至隆冬,白天看望乡台萧瑟一片,晚上在荆棘和枯萎杂乱的灌木中行走,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不远处偶尔一晃而过的鬼火,映衬出几双泛着晶莹红光的大眼睛,花面野狐警觉地盯着两个陌生来客。焦方和李三惊扰了它们清凉的睡梦,它们在灌木丛中不安地梭梭穿行。里面,也许有一只纯黑的狐狸,紧张敏感地偷偷观望。
焦方和李三尽可能不发出声响,但带刺的荆棘还时常缠绕着他们的腿脚,像地下突然伸出许多难缠的手,要把他们拽到地面之下。风,无声地刮过,刀片一样划过焦方的脖子,他不禁也有些心惊。在这样的鬼地方来寻找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恍然间,焦方以为自己不小心错入阴间,在鬼魅中零乱穿梭。
没有感受到一点人的气息,焦方和李三慢慢往上一点点地爬,一只鸟猝不及防地在他们身前发出难听的惊叫声,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在静寂的夜里,清晰到吓人。
望乡台顶的凉亭内,忽然,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叫着:“来了。”
焦方看到亭内缓缓站起一个黑色的身影,像贴在窗户上的剪纸一样。那身影跨过凉亭的栏杆,摸索着迎过来。焦方和李三索性不再躲藏,挺直身子冲着黑影走去。
就在焦方能辨出这身影正是黑狐狸的一刹间,黑狐狸猛然凄厉地尖叫一声:“你……”倒在地上。焦方大吃一惊,几个跳跃,落在黑狐狸身旁,把她从荒草里扶起来。微光中,黑狐狸紧闭双眼,已是奄奄一息。
焦方觉得她背后湿漉漉的,顺手摸去,黑狐狸的后背上赫然插着一把尖刀。显然,刚才她遭人暗算。焦方也不敢轻易拔出尖刀,怕这样黑狐狸死得更快。李三也跑了过来,低声说:“凉亭那边有动静,我寻过去,人已经逃掉。肯定是那人下的黑手,他怕黑狐狸落入我们的手里。”
焦方点了黑狐狸几个穴道止血,然后,输给她一些真气。气若游丝的黑狐狸这才缓过气来,焦方小心地把她抱在怀里,往凉亭走去。李三在后面跟上。
“我冷,焦长史,抱紧点。”黑狐狸认出他来。
对于一个将死的人,谁能忍心拒绝。焦方小心抱紧她,黑狐狸天生的一股体香钻入焦方的鼻孔,他心里不由一动,生出一些混浊的念头。
“该死。”焦方暗自责骂自己。
凉亭中划过的微风有点刺骨的寒意,黑狐狸躺在一个灼热的男人的怀里,温暖安全,她想一睡不醒。她快要一睡不醒了。
黑狐狸做了一个不太清晰的梦。梦里母亲牵着她的小手,在城外的野径上等着父亲的归来。当一个宽厚稳重的身影从薄暮中出现时,母亲推了她一把,说道:“快叫父亲。”黑狐狸有些扭捏羞怯,这就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吗?她鼓起勇气抬起头,一瞬间,天黑下来,她再也看不清父亲的脸了。
“父亲。”黑狐狸梦呓般的叫声让焦方不知所措。李三焦灼地低声道:“怕是要不行了,开始说胡话了,快问问她知不知道黄金的下落。”
焦方不知道怎么开口,把她抱紧一些,生怕不小心把她跌落在冰凉的地下。满天繁星眨着诡异的眼,仿佛洞悉一切世间万相,却躲在真相背后含而不露地做睿智的笑。
李三蹲下身来,俯到黑狐狸的耳边,黑狐狸异样的体香让他中毒似地跳到一边,晦气地叫道:“妖精。”
盗墓者都有稀奇古怪的忌讳,可能李三就是不能近女色。焦方这样想,突然挺为李三难过。
“黑狐狸,你告诉我们,这里除了尸骨之外,是不是还埋有黄金?”李三和黑狐狸保持着一步的距离。黑狐狸什么也没有回答,有一会儿,几乎听不到她的喘息声。李三差点认为她已经死了。焦方也屏住呼吸,倾听黑狐狸的心跳声。
黑狐狸柔软的身体猛地抖一下,清醒过来。“焦长史,我跟你说吧,李大户家的珠子我本来是想偷的,可惜没得手,我一气之下偷了他几件衣服。可惜在杀红眼乞丐时让他抓破衣角,让你们看出破绽。仙药是我杀的,我……我……看中了她的钱财。那天晚上,她来酒馆等刘排军,没有等到,一个人回去,我暗自跟踪,在一偏僻之处把她劫持到白河边,本来只是想夺了她的钱财与首饰,可不小心让她认出我来,她扬言要告发我,我只好杀她灭口。
“当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总觉得仙药没有死。第二天上午我一直心神不宁,终于熬到午休时分,再也忍不住,想去看看到底我昨天晚上做没有做傻事。就快要到现场时,我却遇到了心怀不轨的李大户。天晓得那时我是怎么想的,就跟着他去了,我平素最恨这种好色之徒,有心惩治他。就对他下了麻沸散,这本是从药店的柜台上偷来的,想用在仙药身上,一直带着,可惜没有用上。
“从李大户家出来,没有心思去河边证实仙药的死活,就直接回了酒馆。不久后,城里就有人传说河边死了一个女人。刘排军差点没有伤心死。就在我惴惴不安的时候,红眼乞丐又神神秘秘地跑到酒馆里跟我说,他什么都看到了。原来杀仙药那一幕让在黑夜时徘徊的红眼乞丐碰上,他以此来讹诈我,我当时非常惊慌,于是,心生邪念杀了他。
“再之后,焦长史您来酒馆调查案情。因为我心里有鬼,就在外边偷听,差点让你们发现。再者我做贼心虚,怕你们怀疑到我身上,就在焦长史您回府衙的路上,我行刺了您。
“这一切与刘排军和芙蓉姐姐无关,我都是背着他们做的。后来的事情您就知道了,我被关在地牢里,可惜他们没有搜净身,以至于我身上带有迷幻剂,在牢头放松警惕时,我迷晕了他们,然后出逃。一直在城外待着,不敢回来。直到近来,听说刘排军驻军营,我才敢偷偷回来,却还是不敢露面去酒馆,只是在这里待着。”
焦方不敢相信怀里这个柔弱的女人,竟然为钱财作了两起血案。如果黑狐狸不是自己主动承认,谁也无法把这个血腥的杀手与她联系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看透女人,也无法理解她古怪的行为。焦方试着问:“黑狐狸,我还有些疑问,你能回答我吗?”
黑狐狸喘息几声,苦涩地笑道:“我已是快死之人,还有什么不能说?”
“这里埋有黄金吗?”李三抢先问。黑狐狸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干咳几声,声音有些悲愤:“这里只有屈死的亡灵,李三,你惊扰了他们,不得好报。”
李三嘿嘿干笑,并不在意。
“朴仁礼宅院内的女鬼是你扮的吗?你也一直在找地下埋的黄金吗?”焦方问。
“什么女鬼,我不知道。哪儿埋有金子,我怎么没听说过。您看像我这样贪图小财的人,如果有宝藏会放过吗?小时候家里太穷了,以至于长大后我太在乎钱财。”
焦方相信黑狐狸的话,那么,黑狐狸似乎对黄金与兵器、密室一无所知。这不免让他和李三失望。他们全看错了,黑狐狸不是那个白衣女子,她应该是一个局外人。
“为什么一直守着望乡台呢?”焦方试着问。
“我母亲告诉我,这里埋着我的父亲。”此言一出,焦方和李三诧异地对望一下,焦方心里一阵难受。黑狐狸一直在说谎,或者,她一直在说胡话。望乡台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而黑狐狸的年纪看上去最多有二十四五的样子,她不可能有一个被埋在望乡台里的父亲。黑狐狸之前说的已被焦方认定确凿的话,这时候,在焦方心目中,也开始觉得不可信了。
黑狐狸依旧在那儿自言自语:“别人都有父亲,我却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我母亲说他是我们一家的骄傲。她每年都带我到这里来偷偷为父亲祭奠,她说父亲死于一场灾难,一个巨大的阴谋。望乡台下面埋的全是尸骨,他们全是像父亲一样被冤屈的孤魂。她说不能告诉我这里发生过什么,谁也不能说,等我长大后,她自然会跟我说。她还要我发誓一定要守着望乡台,等有机会,为父亲洗冤。可惜在我五岁那年,母亲突然死了。我成了孤儿,后来,被芙蓉娘收养。跟着她们长大。芙蓉和芙蓉娘就是我的主人。”
李三想开口揭穿黑狐狸的谎言,焦方却制止住他。黑狐狸的话有可能是假的,但如果揭穿她就一定能让她说出真话来吗?
焦方宁愿相信这样一种可能,黑狐狸说的全是真话,人都快死了,她没有必要说谎。那么,她从记事起就在谎言中长大,她母亲骗了她,黑狐狸根本就没有一个埋在这里的父亲,她母亲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骗她?
唉,黑狐狸的话和身世真假难辨。本来已经全部找到的答案,也渐渐模糊不可琢磨。
突然,黑狐狸轻轻说道:“焦长史,我不叫黑狐狸,芙蓉娘看到我时,就在望乡台上,当时,我正跟一只黑色的野狐狸在一起嬉戏。她收养了我,因为我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就随口叫我黑狐狸。我母亲说我父亲姓杜,给我起名叫杜娟。好听吧。”
花一样美丽的名字。叫这名字的女子生命之焰却要在惨淡中渐渐熄灭。
“焦长史,我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死后,您能对我主人说,一定要她给我立个墓碑,上面写上我的名字杜娟。我不是黑狐狸,我有名字,叫杜娟。我父亲的姓氏。”黑狐狸声音低低地说。
焦方心里一酸,点点头,立即答应下来。这个身世悲惨的女人,到了生命的尽头,也没有过上一天快乐的日子。“杜娟,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谁对你下的黑手,我答应帮你找到他,为你报仇。”
黑狐狸艰难地点点头,半天才说:“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这样也好,再也不会有人到处找我,也不会有人不把我当人看,我也不必为做的亏心事担惊受怕。我去见我的父亲,在那里,有他保护我。真好。”
焦方觉得黑狐狸的头低一下,像沉沉睡去,再也没了声息。李三跺跺脚,却也无可奈何。焦方心里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的愤懑,却无从发泄。他霍地站起来,抱着黑狐狸尚存余温的身体,径直往福祥酒馆的方向走去。
焦方一脚踢开门,把黑狐狸抱进去,放在一张大桌上。半梦半醒样子的芙蓉,披着一件翠绿色的长袄走出来,她望着桌子上已经死去的黑狐狸,不禁惊叫一声。
“她被别人下了黑手,不要报官,把她身子洗干净,找副桐木棺材,好好葬了。一定立个碑,上面写上杜娟。她有名字,叫杜娟。”焦方说完长啸一声,发足奔了出去。
这个身世飘零孤苦伶仃的女子,没有缘由地来到这个黑白不分的世上,然后,又走了。仅此而已。身世卑微的人大抵如此。焦方脸上不觉一凉,手摸过去,是两行早已溢出的冰冷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