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一干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雁门关守备元放上前解释,据当地人传说,这些都是汉时雁门太守李广手下士兵的冤魂。当时他们和匈奴作战,死后都成了不能回家的孤魂野鬼,每当秋冬天气晴好月圆的时候,他们就会从地狱里爬出来,寻找回家的路。如果正好也碰上匈奴的孤魂野鬼,于是他们就又厮杀起来。
奈何桥的迷魂汤,消抹了他们活着时的记忆。只有在黑夜中本能地寻找归家的路,却不得不以相互屠杀为最终的宿命结局。从汉时起,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出现这样情景,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慢慢地,喊叫声小了,人影也变得清淡起来,一阵风起,他们被吹得五零四散,再也找不到了。浩瀚的星空之下,无垠的沙漠清凉地躺在城外,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发丝的声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每个人都像做了一个怪梦。半天,隋炀帝才从梦中清醒过来,脊背渗着冰冷的汗。
翌日,隋炀帝在城外的沙漠古战场进行一番认真的祭奠,告慰那些死去的灵魂,以天子的名义祈求上天,指点他们漫长的回家之路。之后,由宇文成都护着,自己先回长安了。
宇文成都在长安稍做休息,就又重回南阳关。南阳关,对于他和父亲宇文化及来说,是极其关键的一枚棋子。雁门关也是,只是他们运气太差,最终没有下好,这也就愈显南阳关的重要。
焦方对宇文成都并不讨厌,甚至有些欣赏宇文成都凌驾于人上的贵族气息与清高的傲气,这年头圆滑通融口蜜腹剑的人太多,宇文成都的表里如一沉稳大气,显得弥足珍贵。如果不是因各为其主,焦方想,自己很愿意有宇文成都这样的朋友。所以,当李三和宇文成都把他约到望乡台一叙,焦方显得很乐于接受。
时下的南阳城,也许,在望乡台,一个鬼的地方,反而安全,说话无所顾忌。
宇文成都说话非常直爽,直接跟焦方解释说,长安城内伍家灭门惨案是当朝皇帝的命令,如果不是他网开一面,伍保真的有能力到南阳关通风报信?可是伍云召偏偏不识相,任宇文成都怎么力劝,也不肯远走高飞退让出南阳关,死拼到底。他自恃守着一个庞大的兵器库和富可敌国的财富,并且暗中扶持朱家庄养兵,还联合陀螺寨的伍天锡和金顶山的雄阔海就能称霸一方。可惜,一切计划得太完美,反而有些不实用,最终伍云召什么也没有守住,还赔上了全部。
“伍云召这人,有能力,但心计太深,机关算尽也枉然,”宇文成都道,“因为他贪念太多野心太大,反而失去了全部。”
焦方吃惊于宇文成都对伍云召有一番这样的见解,在他眼里,侯爷一直是宅心仁厚的人,怎么在他们眼里却就如此不屑。
“你们总是喜欢对侯爷进行自己的解读,在我心目中,侯爷绝没有你们所说的野心与自负,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报家仇。”焦方说道。
“真是这样?焦长史,你亲眼看到了伍保带来的织锦,那并不是一个什么藏宝图,骗骗李密他也相信,只能说明他的贪欲有多大。它是一个信物,是你们不可能明白的一道密令。王爷的最终命令是让伍云召放弃南阳关,远离是非名利。”
焦方心下疑惑,不可能,怎么会呢?伍王爷怎么会给侯爷传递如此信息,没有人会相信。
“可这是真的,说实话,伍云召违背了伍王爷的初衷。他在南阳经营这么多年,早有谋划割据一方的野心,一直伺机谋反,怎么能忍心放弃南阳关呢。伍云召根本就没有听从王爷的临终遗言。可怜我还放伍保一条生路,把这话传过来,伍云召却让自己膨胀的野心蒙蔽。家族被血洗反而成了他起事的借口。可惜,他选错了时机。”
“王爷不会有这样的遗言,决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这织锦,第一,肯定不是一个藏宝图,密室早就被伍云召发现。第二,不会是教伍云召拥兵自立的遗书,如果是这样,他自当让你们看,以资激励,相反,他起初把织锦收藏得紧,谁也不愿透露。伍王爷虽是南陈旧臣,但对大隋忠心耿耿,就是死也决不会教伍云召谋反。他比谁都清楚,伍云召是伍家唯一的血脉,不弃城保命,伍家就会绝后。织锦是信物,传达的唯一信息就是让伍云召弃城逃命。焦长史,除此之外,你认为还有哪种可能呢?”
焦方无奈地摇摇头,他不相信宇文成都的说法,但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证据来反驳。织锦真实含义,除了王爷和侯爷之外没有别人知道,王爷去世侯爷失踪,也就没有真相。
真相,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拥兵自立也好,弃城保命也好,现实已经这样,就是知道真相,谁也无力改变现实。
“其实我们都有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这样背后腹诽一个人不好,焦长史,你我携手,一起找到那些黄金,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里的确有大量黄金,是当年陈后主私藏下来的倾国之财力。兵器不用担心,既然找到了,它们一定还在这里,不会飞到哪儿去,就让朱灿帮我们看着吧,至于黄金,找到后,我很愿意把自己应得的那份三七开,你三我七,怎么样?李三,你不用担心,我是说我那份,你的分成一点也不受影响,”宇文成都盯着焦方,“当然,还有更公平的一种分法,就是现在我们合作找到黄金,之后它归谁,就凭各自的运气和实力。伍云召盘桓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吗?他应该没有找到,如果他真的找到,我想,以他的城府,一定带着这些东西全身而退,寻找时机再拥兵自立的。”
“宇文将军,黄金与兵器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你有你的雄心壮志,想名垂青史,但对焦方来说,我没有那么大的愿望。之所以还留在南阳关,是因为没有伍侯爷的消息,焦方没办法去投奔。伍夫人灵柩仍未入土,除了守棺之外,静候侯爷,还有伍天锡、雄阔海两位英雄回来,也比渺茫地四处去寻找好得多。”焦方表明自己的立场,他拒绝和宇文成都合作。
宇文成都其实也没有指望焦方能过来帮自己,只要在行动时,焦方能坐壁观望,不去帮助朱灿,他就已经达到目的。宇文成都要的就是焦方这样一个态度,结果和他设想的一样。宇文成都不觉心情舒畅了许多,突发兴致,想试下焦方那只铁手有多厉害。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有绝顶高手才能体会到自己内心的寂寞,时刻期盼对手的出现。
宇文成都一声不吭探手去抓焦方的右臂,焦方本能地向后闪。他这招是虚的,伸出一半突然欺身改变方向,抓住焦方的左胳膊,一用力想把焦方拽起来。焦方铁臂一抖,他显然低估了宇文成都的天生神力,尽管自己早已今非昔比,但还是没能从宇文成都的手里挣脱。
焦方的力气让宇文成都大吃一惊,他差一点撒手。仅仅半年不见,焦方的功夫大大超出自己的预料,如果不是使出全身力气,怕这一下要松手丢丑了。他不得不抽出左手,也去挟持焦方的铁手。
焦方不容他左手到,自己的右手已在铁手上划过,手中寒光一闪,鱼肠剑握在右手,直奔宇文成都的左手削去。宇文成都一惊,忙松开右手向后退去。焦方追出,鱼肠剑在宇文成都胸前连击三次,宇文成都惊出一身冷汗,略显狼狈地弯腰躲过,同时,右手向上去夺焦方手中的短剑。
焦方并不躲闪,手腕一晃,左手已多出一把鱼肠剑来,向下划向宇文成都的胳膊。宇文成都没料到焦方左手也会多出一把利刃,只好放弃进攻,发足退出丈余,才稳住身影,不禁大声叫好。
焦方这才醒悟过来,宇文成都并没有歹意,仅仅是试探一下他的功夫。他禁不住暗叫惭愧,宇文成都的功夫果然是深不可测,如果不是自己铁手里藏有鱼肠剑,他决不是宇文成都的对手。
“焦长史的功夫进展神速,以此速度,半年后,怕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宇文成都说得诚恳。焦方脸色一红,自己是靠兵器才击退徒手的宇文成都,有什么可喜的。就是再过半年,自己也就这么高的水平了,更何况,体内还有未解的尸毒和青婆婆下的蛊。
一时之间,焦方和宇文成都竟然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不免相互吹捧了几句,彼此受用。焦方蓦然想起玉山寺那个莽撞的李元霸来,不由得问道:“宇文将军是否听过李元霸的名号?”
“听说过,是太原李渊的四子,据传是个武痴,”宇文成都显得漫不经心,“李渊的大儿子李建成在雁门关时见过,颇有其父风范,二儿子李世民、三儿子李元吉也是才智过人,就这四儿子听说为人鲁莽,力大无穷,酷爱习武,这种人大凡不值一提。”
焦方提醒:“如果有一天宇文将军见到他,最好不要提自己的名字,或者,最好不要和他见面。”
“为什么?”宇文成都一头雾水。焦方搓搓手,半天才道:“偶尔机缘,我曾见过他一面,他问我武功天下第一的人是谁,我说是你宇文将军。”
“那又如何?”宇文成都面露得色。
“他说,他要把自称天下第一的人撕成两半。他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宇文成都不禁哂然一笑:“好,我等着。”
……
一直在一旁观望的李三,终于走过来,他怔怔地盯着焦方手里的两把短剑,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焦长史……”李三觉得嗓子干燥无比,他努力咽了口唾液,声音有些颤动,“这是从哪儿来的?你等等,是的,我在哪儿见过……是的,见过……”李三语无伦次,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你去过淅水县,是不是?”李三眼里放射着亢奋焦灼的光线,整个人仿佛都燃烧起来,“你见过她了吗?不可能,她不会在那儿,不会的……世上真有鬼?”
“刘槐。”焦方突然叫了声。
“我。”李三跳了起来,惊恐地瞅着焦方,然后,躲到宇文成都身后面,声音嘶哑地叫道,“刘槐已经死了,我是李三。”
“你就是刘槐,不是吗?”焦方步步紧逼。
李三大叫一声,发足狂奔。隐没在黑暗中,瞬间消失不见了。
焦方想追去,宇文成都却一把拉住了他。“你们之间似乎有些旧怨,放心他不会跑的,黄金没有找到,他不可能跑远的。对于他来说,越难寻找的东西对他越有吸引力,他也不会允许失败来坏自己的名声。”
宇文成都手指一动,觉得焦方脉搏有异像,不禁有些惊诧:“奇怪,真是奇怪。你中毒很深,但这些毒好像被一股力量约束,暂时没有发作。”
焦方苦笑一声:“实不相瞒,我身中尸毒而且被人下蛊,命不久矣。”
“去长安吧,我给焦长史推荐几位太医。”
焦方长叹一声,转身往望乡台下走去。几个白脸狐狸从他身边窜过,逃出几步之外,扭头有些迷惑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