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中年人叫魏喜,上午他在集市吃了两块西瓜,回家的路上觉得肚子里很不舒服。找公厕又来不及,紧跑几步走到一个僻静的小街,一看尽头就是梅溪河,岸边野树青葱杂草丛生,还有一个大宅院的后墙刚好建在河岸边上。他钻进墙后面齐腰的野草丛中蹲了下来。
内急一泄,魏喜方觉肚里好受一些,紧绷的情绪也就松弛下来。这时,他才觉得嗡嗡声不绝于耳,抬头一看,不远处好像有许多苍蝇无头一般地乱飞。
会是什么东西引来这么多绿头苍蝇,魏喜一时好奇,拨开缠足绕膝的荒草往那边走过去。
还未走近,他已经闻到一股腥味。受惊的千万只苍蝇轰地飞起来,如一片黑色的云彩低空盘旋。强烈的好奇心让魏喜又向前走几步,他看见眼前的草丛里赫然蜷缩着一具僵硬的女尸。
魏喜讲到此处,不禁又俯在地上干呕起来。
“凝结的血块像在她脖子上缠着一道黑色的纱带,苍蝇贪婪地在上面爬来爬去,小人当时就吓得瘫在地上。回过神来,连滚带爬逃了出去,老爷,不怕您笑话,当时,小的又屙尿了一裤子。”
焦方看了一眼仵作,道:“你带几个衙役,由魏喜带路去那里查看一番。”
仵作问魏喜:“事发地在哪个坊,有多远,要不要骑马?”
“城西神武坊的绿竹小巷后面。”
“绿竹小巷?”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大户突然叫起来,神色极是古怪。焦方双目炯炯地望着他。
李大户嗫嚅着道:“老爷,小人宅院就与绿竹小巷相邻,西墙正落在梅溪河的东岸。”
“还有这么巧的事。”焦方舒缓一下情绪,盯着李大户。李大户一脸讨好媚笑,本已窄小的面孔更是挤得五官一片模糊。
仵作和几个衙役由魏喜带路出了大堂。焦方不动声色地坐在官椅上,眼睛大剌剌地看着李大户一举一动。大堂之内又是一片不寻常的宁静,空气里仿佛含着令人窒息的张力。
李大户站在那里,左右不安摆动着身子,头上的汗如豆大的珠子,刷刷滚落下来,砸在大堂的青砖地面之上。
忽然扑通一声,李大户双膝跪了下来,颤声道:“老爷,不是小人干的,我……我只是和她萍水相逢,她就上前勾引我……我一时把持不住,就,就领她从后门进来,鱼水之欢后小人就又把她送了出去,怎么会……出此意外……老爷,平时小人看到杀鸡,心中也是不忍,远远躲着……家里又供着佛堂……我怎么会去杀人……小人发誓,她……她不是我杀的,我送出门时,她还好好的。”
焦方并不说话,只是用眼逼视着李大户。
“老爷,小民撒了一个小谎,昨天午睡时分,小民的卧房之内并非只有小民一个人。”
李大户此时早已被命案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老婆知道他的风流韵事,索性如豆子般全部倒出来。
原来那李大户虽然惧怕老婆,却也偏爱女色,常常背着老婆灯红酒绿。昨日午饭过后,他又一个人乔装打扮,偷偷从很少有人进出的后门溜出去。本想到牡丹坊里逍遥一番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进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瞒过家里所有人视线。
刚出门进入绿竹小巷,他就看到前面一个身着翠绿长衫的高挑姑娘,独自立在巷中,左顾右盼,俏丽的脸庞上有几分焦灼。李大户看得春心荡漾,看四下并无他人,于是厚着脸皮大着胆子走过去。
姑娘看见李大户,远远叫着:“哥哥,快来帮奴家一下。”李大户身子骨仿佛让这婉转悠扬莺声软语弄酥。姑娘见李大户走近,干脆娇弱地半蹲在地上,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奴家的脚崴了,扶奴家一把。”李大户求之不得,上前架起姑娘的胳膊。姑娘借着他的力气站了起来,却不想脚下一软,整个身子贴到李大户身上。
李大户怀抱一个温软的身体,女人特有的体香溢满他的鼻孔,早已是心猿意马,不能自持。
“奴家的腿没一点气力,哥哥扶奴家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李大户大喜过望,当即指着自己的宅院说去他家里面坐一会儿,擦点药酒很快就会好了。
姑娘很是感激,谢过之后就由李大户搀扶着从后门进了院子。多亏李大户警觉,及时看到张冯氏的两个孩子精精和空空在后院的林子里玩耍,他忙带着姑娘绕了过去。
“家里下人,看到我们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他跟姑娘小心解释道。姑娘听着含笑不语,任由他做主。就是这般小心,还是让眼尖的精精和空空看到姑娘半个身影。
在卧房里李大户早已是按捺不住,动手动脚,姑娘半推半就,并没有显出特别的反感。这让李大户大为放心,干脆手脚并用地为她宽衣解带。姑娘一看李大户动真格的,忙抽身从桌边挣扎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门,往外看去,花卉开得正旺,香气扑鼻而来。
“好美。”姑娘故意顾左右而言他,神情并不显得十分恼怒。
一番半真半假的反抗更是激起李大户的兴致,他走上前来,揽着姑娘,极其猥琐地道:“还有更美的事等着我们做呢。”
“真的吗?”姑娘瞄李大户一眼,脸红得像窗外的花一样的好看。李大户完全迷醉其间,半哄半抱把姑娘拉到床边,一下压上去。姑娘眯了杏眼,气喘吁吁,娇羞满面。
“哥哥……哥哥,你……弄乱奴家的头发。”姑娘眼里含着一丝委屈,李大户只好强忍欲望,小心周旋。
姑娘坐起身来,把头上的首饰一件件抽下来,小心放在床边。其中一颗珠子颇为抢眼,姑娘把那珠子放到李大户手里,撒着娇问:“哥哥,你可识得这珠子吗?”李大户不太懂珍珠,只知其贵重,看了看,如实道:“我老婆有一颗比它还大,我想它应该不是太贵重。”
姑娘面色立刻难看下来,神情不悦,冷言道:“哥哥不识货罢了,怎么可以拿珠子的大小来比呢?奴家这可是南阳城里少有的东海货。”
“巧了,我那黄脸婆的那颗也是,他们今天才送的货。”
“真的吗?哥哥,拿出来比比看吗,”姑娘很是不信,“哥哥,你就拿出来让奴家看一眼嘛。”
李大户说出口已有悔意,他并不是一个爱夸富之人,却也有有钱人的争强好胜与虚荣心。见姑娘意决,他只好说:“好吧,就让你见识一下吧。”他从床头的柜子里面取出一只做工精美的木椟,打了开来。
姑娘这时已经坐到桌前,分别斟了两杯茶水。李大户把珍珠递与姑娘,接过她送上来的杯子,一饮而尽。
珍珠果然非同一般,捧在姑娘手里晶莹剔透,还发着一团温润的光泽。
“真是一颗好珠。”姑娘心服口服。李大户得意地道:“它虽不是特别昂贵,却也是上好的明珠。”姑娘把珠子小心放回木椟,扭头望着李大户。李大户见她笑脸如靥,红若桃李,早已欲火焚心不能自持,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抱起姑娘,放到床上。
姑娘嘤咛几声,推脱不掉,也就依了他。任他轻薄。
“之后……之后……”李大户苦苦思索,良久说道,“好像,不知怎地我就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却发现姑娘不见了,房间里翻得一塌糊涂,所幸银两另有所藏,不曾丢失,但那颗珍珠却找不到了。”
焦方听罢勃然大怒:“李大户,你险些让本官做了误判,分明是那姑娘动手脚偷了你的珠子,你却赖在张冯氏一家身上。”
李大户跪在地上叩头不止:“老爷,丢了珠子小民也是惶恐不已,让内人知道那还了得,若对她说实话,小民做的丑事就会让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哪还有小民的清静。左思右想,为骗过内人,只有咬牙把所有事情都推到精精与空空身上,假戏真做,拿他们做替罪羊。小民还心存侥幸,等这事平息之后,再慢慢寻找珠子,那姑娘小民记得,暗中访查还能找得到的。再退一步来说,珠子就是找它不到,大不了损失一些钱财,小民的丑事却不至于暴露。”
焦方作色怒斥:“定是那姑娘早已算计好的,等你入套。你却如蒙眼的蚂蚱,引狼入室。她正求之不得,进了房间,趁你不注意,从外室把茶水端进来,悄无声息地下了麻沸散,哄你喝下。等你昏昏入睡之后,趁机盗走你的珠子,再从后门从容离开。当然,那姑娘做事谨慎,走之前把壶内的茶水从窗户口倒个干净,但她忽略壶壁上的药物的残留。麻沸散为管制药品,凡购买者必有登记,本官会让人排查城内所有药店,很快就能找到谁是买家,而买家若是女子,就有作案的嫌疑。
“李大户,你的隐瞒,险些让张冯氏一家三口蒙受不白之冤。现在,你家墙外又发现不明死尸,倘若尸体正是那位盗珠姑娘的话,那么,你也逃脱不了与这桩命案的干系。本官要把你先收押,等会儿让你认尸。”
李大户哪还有力气站起来,他早吓得如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语无伦次,告饶不止。
有衙役从外面闪进大堂,躬身禀告:“侯爷,张冯氏虽伤势严重,但皆是皮肉之伤,未伤及内脏,不足以致命。”
伍云召和焦方都松口气,焦方嘱咐道:“你去把张冯氏一家三口先安置于府衙的驿馆之内,告诉他们珍珠案已经与他们三人无关。他们只需安心养伤,想住多久时间都可以,直至完全康复。”
他严厉地看一眼李大户,又道:“至于所有花销,不用他们担心,全由李大户出资担负。”李大户唯唯称是。
焦方又道:“等下,安排好张冯氏一家,你再带两名衙役,就去城里所有药店查访一遍,把近几日凡购买麻沸散的人列个单子,以备排查之用。”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府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仵作和几个衙役返回。他们用草席抬回一具尸体,尸首微有腐烂,草席缝隙之间有黄水不断渗漏下来,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近者莫不避之不及,抬尸的衙役也皆用湿布掩在鼻上,却还是一派恶心的神色。即便是如此,后面却还是远远跟着一群好奇的围观者,且有越来越壮大的趋势。
衙役直接把尸体送去殓尸房,从地窖里取来冰块,围在尸体的四周。仵作走到大堂之上,躬身施一礼,道:“老爷,现场验尸已毕。尸体系一年轻女子,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衣着华丽,但手脚粗糙,生前似乎干过粗活。尸体仅脖颈有一处利刃致命伤,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日午夜时分,因为昨晚城内下有两个时辰大雨,而尸体并无雨水浸泡的浓重痕迹,再加上尸体仅伤口处微有腐烂,腐烂程度不是太高,所以小人推断她是在午夜雨后遇害。尸体身上衣服基本完整,被人翻查过,但没有撕打的痕迹。生前应该戴有饰物,但却都不见了。初步判定是图财害命。”
焦方点点头,这与他的想法正好吻合,那姑娘果然是因为钱财失了卿卿性命。但不知为何她的死亡时间却在午夜时分。按正常推断,昨天正午她得手之后,就应该迅速离去。居然徘徊到午夜时分,是故意留在那里,还是因为出了什么新状况又重新返回?谁对她下的黑手,同伙的内讧还是另有他人所为?
焦方觉得案子并没有因为尸体的出现逐渐明朗,反而疑云又起,多了一桩棘手案子。
焦方躬身上前,向伍云召请示道:“侯爷,我先带李大户去殓尸房认尸,他有作伪证和伤人嫌疑,认过尸后,暂且收押牢狱,待案子侦破之后再行定夺。”
李大户的管家阿大眼尖,怕主子被衙役训斥,抢先上前搀扶起他,在后面半是推半是抱地拥着神情呆滞的李大户,跟随在焦方后面去殓尸房。
离殓尸房还有段距离,里面已经飘来一股说不清的古怪味道。一身娇气的李大户刚闻到就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直吐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才又被管家搀扶起来。
脸上蒙着一块过滤气味黑布的焦方早等得有些不耐烦,一把把李大户推进去。李大户随管家踉跄着紧走几步,方才站稳了身子。
因为有冰块,殓尸房阴森冰凉,透着肃杀之气。李大户一进去,皮肤冻得猛一收缩,身体僵硬得如一具行动不便的活僵尸。他大着胆子抬头向放在房间中央的尸首望去,不由得惊叫一声,脚下好像踩着火一样的跳起来。
“老爷,不是她。”
焦方大吃一惊,问道:“什么?你给我看清楚。”
李大户又偷瞄一眼,肯定地回答:“老爷,真的,不是那个姑娘……她……她,看上去娇小瘦弱,那姑娘却是有些身材高大体格健美……再者……再者,她是瓜子脸,那姑娘却是圆脸……她的头发却也是有些短……老爷,小民怎么敢骗您呢。”
这倒十分的奇怪,死者是另外一个人。她是谁?焦方让李大户走近再仔细辨认。李大户已经把胃吐得干干净净,刚近两步却还是忍不住吐起黄水来。他战战兢兢看两眼,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人,一时又不敢肯定,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半天他才吭哧着说道:“老爷,她看上去有点像是牡丹坊的仙药姑娘。”
“像是还是就是,你说清楚。”焦方呵斥道。
李大户咬下牙,下了决心似的说:“肯定是,老爷,我见过她的。”
李大户对仙药姑娘当然记忆深刻,仙药可是牡丹坊的大牌,他暗中早已经觊觎多时,却一直得不了手。最主要还是仙药姑娘不买他的账,让李大户伤感不已。
这只是些旧事,李大户哪敢再做隐瞒,全都如实坦白。看样子事情远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死者似乎与珍珠案毫无关联。焦方听罢,一时也没有主意。只好又带着他折回大堂之上。
伍云召一听死者不是盗窃珍珠的女人,也傻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眼见日落西山,大堂内映出一片红色的晚霞,他无奈地道:“好吧,把李大户收监,慢慢查询,日后再判。让那些看热闹的赶快散去吧。”
在大堂屏风后面,伍云召一边脱着官服,一边吩咐焦方:“你找几个机灵的人,分别着便装去茶社酒肆,混迹于流浪人中,打听一下,有谁在昨天晚上发现城中有异常,或者看有没有人暗中兜售女人用的饰品,想那劫财的凶手也不敢拿出来明目张胆地换钱。”
焦方去了之后,伍云召看紫嫣一眼,苦笑着问道:“紫嫣,你也看了堂审的全过程,你有什么高见呢?”
紫嫣不好意思地看伍云召一眼,道:“侯爷,奴婢能有什么高见,您和焦长史在堂上审案发落,一丝不苟,正气逼人,奴婢有幸亲睹,已是满足。”伍云召让她的话说得心中一动,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忙岔话道:“紫嫣,我们不说这个,轻松一下,我问你跟随夫人有几年了?”
紫嫣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奴婢虽大紫烟妹妹一岁,却晚到府上一年,算算也有三年。”
“记得你来时才十五岁。”
紫嫣见伍云召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年龄,心里一阵甜蜜,片刻间伶牙俐齿的小嘴巴也感动得说不出话。
“你看焦方怎么样?”伍云召突然问。
紫嫣一下明白过来,刹那间心里如被刀刺着一样的难受。她赶忙扭过脸,强忍着伤悲,神情落寞地道:“谢谢侯爷的关心,奴婢还没有嫁人的准备,侯爷若看紫嫣碍眼,只管打发走,又何必出这样的主意。”
伍云召语塞,晃下身子,说道:“紫嫣,我不说就是了,你不要多想,好了,你去夫人房里看看,如果方便让她带上少爷,一起到后边用饭,这样大家在一起也热闹。”
紫嫣一声不响,顺着长廊急急地往东北方向跑去。刚跑出伍云召的视线,眼里委屈的泪水却再也含它不住,如断线的珠子一样的落了下来。
“侯爷,紫嫣从来没有想过嫁人,能守着侯爷一辈子,就是紫嫣最大的福分。奴婢到府上看见您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您,奴家知道这样苦恋着终没有结果,可奴家愿意,奴家愿意。”
紫嫣在曲曲折折的回廊走着,这样的话不知道在她心里说过多少遍。紫嫣也让自己这份没有结果的坚持,慢慢地感动,忧伤里有股苦涩的甜蜜。
黄昏时分,衙役来报张冯氏一家的伤势都无大碍。他们听说自己无罪很是高兴,张冯氏还一再表示伤好些的话,亲自来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