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尚
公元2004年的最后一个周末,是一个日光散淡的雪天,岳与他的一位朋友踏进我位于十三陵的寓所,并力邀我去拜谒陵。在看完了那座辉煌灿烂的定陵地宫后,他坚持带着我们一朝北,去拜谒另一座少为人知的墓园--庆陵(明光宗朱常洛墓)。当我们尾随着岳南踏进那座荒草疯狂残垣四散的陵园时,是昏鸦聒噪的黄昏。夕阳的余晖散落在残砖碎瓦之上,说不尽凄凉落寞。看着这座曾经王气逼人恢宏壮美的伟大建筑竟然在月无情的剥蚀下,衣衫褴褛地俯伏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我们禁心下黯然,而岳南却在陵园宝城上默立良久之后,突然双膝一跪倒在了一片昏黄的暮色之中。等到他终于站起身来的时候,真切地看到他双眼中饱含着泪水。这一意外的插曲让同行的那北大学子惊诧莫名,竟以为岳南是大明王朝的皇亲国戚。
但我不能不为他这份苍茫的痛苦深深感动。
也许一桩隐秘的事件就能够展示一个作家对苍生万有的诚期待和寥远厚重的家国情怀!
新年伊始,从台湾传来消息,他与杨仕合着的《风雪定陵》一书获台湾《中国时报》十大好书奖,在那块倾心文化的岛屿上备受推崇,一时洛阳纸贵。
这种结果,我在5年前就曾有所预言,也算侥幸而言中。
那会儿中国文化界主义盛行,一派的浮华和浅薄,几乎没有几位作家去关注文化命运、历史音容,只有他还愿意坐下来谈论我们民族史上光披四表的秦汉气象、协和万邦的盛唐雄风,这多少让我欣慰而刮目。我告诉他上帝从来就不会辜负自己优秀的子民。这个时代更需要我们去唤起同胞们对历史的温情和文化的关切!
英国作家乔·韦尔斯在《世界史纲》中谈及中国唐初诸帝时期的文化腾达时,既满怀景仰又充满疑惑,似乎如此灿烂的文化景象多少有点似天方夜谭。为什么就没有一支如椽巨笔来解答乔·韦尔斯心灵中的疑团与神话呢!?
苍天可鉴,幸有岳南!
我不能不聊感慰藉!为这个悲苦而浪漫的民族、为这个喧闹而寂寞的文坛!
但也由于岳南常常对西方文化近乎偏执的不屑与拒绝,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这位立志呵护古老文化的同仁怀有隐忧,担心他过于极端而陷进了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泥潭,但当我郑重地翻开摆在案头这部《西部埋伏)的书稿时,我心里的疑虑涣然冰释。
这部显然是岳南创作生涯中最呕心沥血、又最为其本人满意的作品,它不仅重视大秦帝国的卓越风姿,再一次烛照了一段辉煌壮阔的历史,而且从人类广袤的大背景去阐述一种雄浑瑰丽的文明。其通篇一贯的深刻洞见和胸襟穹张的雍容气度,令人震动而叹服!
风吹旧事,雪盖残年,又是一个心事苍茫的子夜。岳南坐在新年的屋檐下默默吸烟,在如幔的烟雾中,他凌空策马自在穿行,从敦煌石窟到汉墓,从定陵到秦始皇陵园,从大国衰荣到沧桑历史……在人文精神普遍坍塌的当代,他希图给这个摇晃的世界打进几颗古老而神圣的楔子,为人类苦难的心灵寻求依托,忧愤激昂,激情洋溢……直到东方泛白他终于道出了他的梦想与雄心--在世纪末晚钟敲响的前夕,推出一套内容囊括中华文明的丛书,力争穷尽古国的文化渊源,从历史的隧道中捧出一盏灯火,传接千年脉动。
我不禁肃然。
想想看,在一个天下熙熙、人欲横流的时代里,还有人在为人类文明的探寻求索倾尽一腔心血,下定如此决心,且甘苦不顾,岂非难得?
我仿佛重新看到了那个千古壮士荆轲,正独立渭水河畔,慷慨悲歌,所不同的是荆轲仗剑上路,岳南执笔登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同样的从容与悲壮!
同样的梦想与光荣!
站在这个急速流变的城市河边与他挥手作别,我不知道除了道声珍重,夫复何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