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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们三个年轻人背靠背地坐在雪地上,坐在恰巴山的怀里。

忽然小冯叫我。他说白同志,我想跟你说件事。

我说你说吧。

可是他又不说了。我感觉到我的背后的一侧沉了起来,小周睡着了。小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小周倒到他那边。我说我没事,挤着才暖和呢。你有什么就说吧,反正也睡不着。

小冯犹豫了一下说,我说了你可别告诉1号。

我说好,我不告诉。

小冯说是这样的,上次我到师里送信,1号叫我给你带一块牛肉干给你。我知道那块牛肉干是团里分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第一次我去时他就切了一块给你。我第二次去他又切了一块给你。我说首长你自己也吃点儿吧,他说他身体壮,没事儿。还是让带给你。我当然没话说了,我知道1号对你特好,真的。

我想象着他,他那么大个个子,肩上的担子千钧重,那块牛肉,他能一口气干掉它。但他不,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然后全部带给几百里地之外的我。也许他在切过那块牛肉之后,用手沾着散落的星星肉屑,美滋滋地倒进嘴里,声音响亮地叭哒几下,然后束紧腰带,大步走出去,高声喊道:吹号!全团集合!

我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酸酸的。我说,你们的粮食也很紧吧?

小冯说当然。我们每天的定量也是4两。现在有野菜挖了,稍微好一些。我每次出发到师里,就是领上我自己的5天口粮。可是那次翻恰巴山时,我也遇上大雪了,就在山上多停了一天。口粮没带够,到最后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一步也走不动了,浑身发软,我就……

我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把那块牛肉干吃了呢?

他惭愧地说,是,我就是……把那块牛肉干……给偷吃了。

我说别说偷吃,正该吃。牛肉干算什么,就是一百头牛也没你的性命重要。你要是不吃,万一过不了雪山怎么办?

小冯的声音是难过的,他已经不是惭愧了,他差不多快哭出来了。他说,可是我一想到那是首长从嘴里省下来给你的,心里就特别后悔。我……我当时该再忍一忍。

我连忙安慰他说,别说了小冯,这事你一点儿没错。就是告诉了首长,他也不会说你的。相反,你要是不吃,饿出了毛病,首长才会批评你呢。

小冯说,真的吗?我说真的。你们1号特别爱兵。他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肉剐下来给他的兵吃呢。我一说完这话,自己被自己逗得扑哧一乐。

他松了口气,恢复了往日的语气说,有些得意地说,不过你不知道,我还是完成任务的。我采了一把野花给你……

这回我吃惊地叫出声来:怎么,野花是你采的?

小冯说是,脑子一转就想出这个主意了。我知道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花,我就漫山遍野地去找,好不容易采到那么一小把。说真的,你当时一看见花,眼睛都亮了,比看见牛肉干还高兴呢。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真的,是一股暖流。它是那个雪夜里的奇迹。

我说,小冯,谢谢你。

在以后无数次的回忆中,惟有我们之间的这段对话,能让我感到些许的安慰。我想小冯他一定是坦然的去的,没有懊悔,没有歉疚,没有忐忑不安。

雪夜尚未过去。

我问小冯,你们1号脾气好吗?

小冯说,怎么说呢,一般来说挺好,但有时候发起脾气来也吓人。

我说是吗?说给我听听。我忽然想多一些地了解你们的父亲,小冯跟了他一年多,一定会了解的。

小冯说,我们1号当营长的时候,有一回遭遇了敌人一个加强团,对方清一色的美式装备,气焰很嚣张。我们不占优势,本来想要撤的,可对方不让,想包我们的饺子。我们1号被激怒了,端起一挺机枪,亲自率领一个连冲到了最前面,一边射击一边吼叫,那种气势简直把敌人给吓傻了,一瞬间就倒下去了许多。1号哈哈大笑着,继续指挥着大家往前冲。这时,一颗子弹飞来射中了他的腹部,他猛地晃了一下,又稳稳地站住了,没有倒下。卫生员上去要给他包扎,他一把推开卫生员,继续奔跑着在那儿指挥战斗,一直到完全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他才倒下,倒下时肠子已经流出来了,卫生员一边包扎一边嚎啕大哭。

小冯又说,刚到昌都的时候,部队带来的粮食吃完了,空投又一直不成功,补给中断,战士们常常饿着肚子在修路。1号急得不行,就想各种办法找能替代粮食的东西,挖野菜,捕鱼,打老鼠。后来不知是野菜中毒还是鱼中毒,总之他病倒了,又吐又拉,一整天吃不下东西。我看着着急,好不容易找到点面粉,让伙房给他摊了两张饼,烧了一碗野菜汤。我把东西端进屋去,还来不及说什么,他一见那些东西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一把打掉了我手里的东西,冲着我大吼大叫,他说你给我吃白面饼,你给我的兵吃什么?我的兵都要饿死了,你想让我当光杆司令吗?你有本事给咱们全团都弄大饼吃!当时把我给吓的,简直吓坏了,我跟了他那么久,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小冯一边说,一边仍心有余悸似的。

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后来呢?我问小冯。

小冯说,后来?后来嘛,我还是想着法子让他把饼给吃了。我有办法。我把王政委叫进来了。王政委对他说,吃饼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全团的事,全团士兵都惦记着团长的身体,团长身体不好,全团的士气都受影响。这样一来,工作搞不好谁负责?团长没了脾气,乖乖地把饼吃了。

小冯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

小冯说,白同志,你不知道,我们1号是个一点儿不顾及自己身体的人,整天不睡觉不吃饭的,只知道工作。我说他他根本不听,他朝我吹胡子瞪眼地说,是你管我还是我管你?要不我叫你首长?你去了就好了,你就可以管管他了。你管他正合适。

小冯的讲述让我感动。但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我怎么管他?我又不是他的领导。

小冯说等结了婚你们就是一家人了呀。我敢肯定他听你的。每次我从你那儿回去他都要问我,她说了什么没有?她还说了什么没有?──你看他多重视你呀。

我的脸一下红了。幸好是夜里。

我和小冯说了半宿的话,也不知几点了。忽然,我发现一轮明晃晃的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了,把白雪皑皑的路照得清清楚楚的。

天晴了!我叫了一声。我在叫的同时,又看到了刚才那两个亮点,我确定它是一双眼睛,紧接着,又是一双。月光穿过云层移过来,我们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两头豹子!它们竟然一直蹲伏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与别的豹子不同的是,它们的身体是乳白色的,间杂一些青灰色,蹲伏在那里和雪堆区别不大。难怪我们没看到它们。它们的身上有着不规则的圈纹,正是这些圈纹让我断定它们是豹子。

后来我才知道,它们是西藏特有的雪豹,非常耐寒,喜欢生活在高海拔的雪山上。

两头豹子盯着我们,大概在判断我们是否属于它们的猎食范围,是否容易猎食。我们三个人一动不动,瞪大眼睛与它对峙。小冯甚至拿出了枪,作好准备万不得已时开枪。我们彼此恐惧着,彼此都害怕被对方伤害。

月光下,两头雪豹显得非常漂亮,又长又粗的尾巴拖在雪地上。它们一动不动地并肩站着。我猜想它们是一对夫妻或者是一对兄妹。我心里暗暗地祈求它们:赶快离开吧,不要靠前,否则你们会受到伤害的。

终于,小一些的那头甩了甩尾巴,先转身了。似乎对我们失去了兴趣。接着大一点的那头也转身了,它们不紧不慢地走着,渐渐消失在了雪夜里。

我不知道是它们接收到了我祈求它们离开的信息,还是看到眼前的三双眼睛比它们的更明亮?

雪豹离去了,我们决定抓紧时间赶路。以防天气再变化。

突然,我听见小冯又叫起来,声音有些变调,我还以为又出现了什么野兽。但是我听清他叫的是,白同志你受伤了!

我回头一看,在我坐过的雪地上,被月光照出丝丝缕缕的血痕。我吓了一跳,我想我怎么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再细细一看那血痕的颜色,我明白了,不是什么受伤,是我来月经了。怪不得我腰痛得那么厉害,肚子也痛得往下坠。一算日子,整整提前了一星期。

我沉住气对他们说,没事儿。我没受伤。你们先到前面去一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两个小伙子不明不白的,但还是听话地到前面去了。

我一个人背靠着马,脱下棉衣,从棉衣的袖子里扯出棉花。在进藏路上,我们女同志每次来了月经,从来就没用过像样的卫生品,如果遇到急用,只能扯被子里的棉花用。被子扯空了就扯棉衣棉裤。我的棉衣的两只袖子和棉裤的两条腿,都已经空空荡荡了。

费了很大的劲儿,我才从胳膊上扯出很少一点棉花。那里面实在已经没有棉花可扯了。我又撕了一截裤腿,胡乱地做了个垫子。草草处理之后,就站起来找他们。我想我们得赶紧上路,趁着雪还没下往前赶。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雪山上过夜了。

但我不知道,就在我去处理自己的时候,两个小伙子作出一个决定。

等我回到他们身边时,小冯告诉我说,他们决定放弃两匹马,以便节省饲料。留下小冯那匹较为强壮的马让我骑。他们坚持认为我受了伤,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再走路了。

我和他们争执起来。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骑马呢?就是我想骑,马也不肯去。藏民有句俗语:上山人不骑马不是好马,下山人若骑马不是好人。但两个小伙子固执地要我坐到马上。他们说马不走他们就拉着马走。如果我坚持不骑马的话,他们就背着我走。

我火了。我说小冯,现在三个人中我年龄最大,你们必须听我的。他说不行,你得听我们的。我们是多数。我说你是不是怕1号批评你?你不要怕,我会告诉他怎么回事的。他说不是,我不是怕首长批评我。我问那是为什么?他看着我,突然大声说:因为你是女的,我们要保护你!

我软下来,我甚至为自己刚才的大声武气感到不好意思。我是女的呀,我怎么忘了?我该斯斯文文的说话才对。我马上换了一种非常柔和的语气说,谢谢你们的一片好意。但我真的不能骑马。我……

我决定撒谎。

我说我的伤就在腿里面,没法骑马。

他们终于信了。

最后我们双方“妥协”达成一项协议:他们两个人在前面开路,牵着马,我拉着马尾巴跟在后面。这样我可以省很多力气。

我们准备走了。可那两匹马,那两匹我们打算放弃的马,却站在雪地上看着我们。它们的眼神是那么忧伤,那么无助。它们知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我难过得真想大声喊,别丢下它们!把它们带上一起走吧!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可是我想我没有权力这么喊,我已经给他们带来太多麻烦了。

但没想到小周叫了起来,他突然叫道:不,我要带它走,我不能把它留在这儿。它留在这儿我会难过死的!

小冯像个兄长一样,说:好吧,我们不留下它们,我们一起走。

下山的路全是冰,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拉着马尾巴也照样摔跤。小冯和小周焦急万分,我只有不停地安慰他们,没事儿,没事儿。

但我感觉到,三匹马渐渐的不行了,一点精神也没有。我知道它们不仅仅是饿,还有疲劳,还有寒冷,还有忧伤。它们常常站下不走。我得反过来拉它们了。

当我们越过一个全是冰的沟壑时,小周那匹枣红马站在那儿再也不动了,任小周怎么拉也不动。小周连忙把最后一点饲料拿出来喂它,它还是不动,好像它的嘴已无法张开。它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小周。

我拿出身上最后一根蜡肠,送到它的嘴边,它还是不动。

小周一遍遍抚摸着它的两个耳朵,像问兄弟那样问它:你怎么啦?你吃呀?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

枣红马仍那样站着,固执地看着小周。我想它一定是有话要对他说,它的眼角湿润了。小周很害怕,孩子似地紧紧抱着马头。片刻之后,枣红马轰然倒下。小周没了知觉一样,也随之倒下,趴在了马的身上。

我把他扶起来,感到一阵揪心的痛。原来生离死别,不仅仅在人与人之间。

小冯和小周牵着马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身后。虽然没有再下雪了,但路上的积雪依然很深,我们的跋涉依然很艰难。幸好有月亮,我抬头看了一下天,月亮跟着我们。我说明天可能会出大太阳。我抬头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小冯跑上来想搀扶住我,他太急,突然身子一晃,滑倒了,小冯一倒,马也倒了,他一下子失去依傍,滑出了路面,他是走在靠悬崖一边的。

小周丢开马就扑过去抓他,但也摔倒了。

小冯继续下滑着,他大喊:快拉我一下!我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可是我怎么也抓不紧那只胳膊。我的手冻僵了,手指头就好象不是我的。更要命的是,我的身子也开始下滑。小周爬起来,向前一扑,从后面一把拽住我的腿,死死地拽……

我的人稳住了,但我的心却开始一点点绝望,因为我手里的衣服正一点点地掉出去,尽管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匍匐在雪地上,包括我的脸颊。它被坚硬的冰凌擦得生痛。我毫无道理地叫道,小冯你要坚持住呀!我明明知道应该坚持住的是我,可是我的手已经不是我的手了。我指挥不了它,命令不了它。

小冯悬挂在崖边,他扬着脸,忽然露出一点笑容,他说白同志你松手吧,不然你也会掉下去的。我说不,我不松手!但是我的手正做着和我相反的事,它在一点点地放弃小冯。我说不,小冯,你不能下去!小冯说,白同志,替我照顾好首长……本来我想……你们结婚的时候,再采一把花……

他的手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就像我们断裂开了似的,他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扬着脸,手长长地伸向我,朝悬崖下坠去,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他最后的那句话还粘在崖壁上,被风一吹,颤了颤,才坠落下去。

……花……

这就是那个雪夜。

这就是我不愿触动的那段记忆。

这就是我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生命历程。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个雪夜,我会怎样面对你们的父亲?怎样面对嘎玛的生活?

我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拉住小冯,恨自己没有退回到拉达兵站,恨自己拖延了几天才上路。我把一切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我让自己的心受尽煎熬。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替小冯照顾你的父亲。我相信那是小冯的愿望。

在你们的父亲留下的影集中,有几张照片是非常珍贵的。甚至用珍贵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说说其中一张。

这张照片只有半寸大,已经发黄了。照片上,我和你们的父亲并排站立着,他整整高出我一个头。我们都穿着军装,我们都面容严肃。在我们身后,是你们的父亲当时在嘎玛住的房子,也是我结婚后住的房子,那是一间向藏民借用的放马料的房子。

在我们前面,是一座只能看到一点轮廓的雪山,那就是恰巴山。

在我们右边,有一条小河,一到春天,你就能听见流水的声音。

在我们左侧,有一小片树林。也许它不能叫做树林,只有非常稀疏的几株红柳。在红柳中间,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坟冢。那是小冯的衣冠冢。小冯自己,永远住在了恰巴山上。

这就是我们的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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