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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有一天,白发苍苍的我走在路上,听见身后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我的心一阵悸动,我想出什么事啦?我回头去看,却看到一个让我非常意外的场面:一个少年,大概11、2岁吧,骑了辆自行车,后座上搭了个小男孩儿,少年一边扭动着腰身飞快地骑车,一边张大了嘴啊啊啊地装哭。因为我看见他脸上有笑容,还听见后座上那个小男孩儿咯咯咯的笑出了声。少年装得像极了,引得许多路人侧目。他得意地一路“哭”着远去。

那一刻,我的心里盈满了泪水。我知道那孩子是因为快乐而哭。世上有这样的快乐,要用哭来表达,它不能不令我感动。

我知道,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一个不动感情的人,甚至是一个缺乏感情的人。你们很少看见我开怀地笑,也很少看见我哭泣落泪,你们一定心存疑虑,觉得我有些不像女人。其实很多时候,泪水已经盈满了我的心,但它们不愿流出来。它们像血水一样浓稠。

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一个个地失去亲人,一次次地经受这样的痛苦,我相信你们的心也会被锻造得坚硬起来。

那天黄昏,当我和小周互相搀扶着,终于到达团部时,我一头就昏倒在了你们父亲的床上,什么也不知道了。几天来的劳累、疲惫、身体不适,加上小冯出事的精神打击,已令我的身心承受能力到达了极限,我不知道如果那个黄昏我们还到不了目的地的话,我能不能活下来。据你们父亲说,我从那个黄昏倒下后,一直睡到第二天的黄昏才醒过来。我在发高烧,并且说着胡话,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快去找小冯……他掉下去了……快拉住他呀……

后来,我在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在耳边说,你放心吧,欧团长已经带人上山去了。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我渐渐清醒过来,感觉到额头冰凉,好像谁在给我敷冰块儿。那个声音又说,她好像退烧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吃惊地看到,说话的竟是辛医生。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竟会是他,辛明。显然他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当然是作为医生守在病人的床边。见我睁开眼睛他高兴地喊起来:她醒了!她醒了!

我看着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我不知道他是祝贺我醒过来,还是祝贺我将要结婚?

我终于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说,你不知道吗?我调到这个团的卫生队了。我和欧团长在一起工作。我很敬重他。他说,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一直在发烧。他说,欧团长昨天晚上就带人上山去了。你放心吧。他说,看你昏迷的那个样子,真把我吓坏了。

他一下子显得话那么多,我记得他原来不爱说话。

我失语一般沉默着。

后来,你们的父亲回来了。他的头上身上全是雪,他就跟个雪人似的。

没能找到小冯。

这个结局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依然很难过。我觉得心里发疼,默默地淌着泪。我想,小冯留在雪山了,又一个人留在雪山了。他能和刘毓蓉、管理员他们做伴儿吗?究竟要留下多少个战友,我们才能走过这雪山?究竟要牺牲多少生命,我们才能到达拉萨?

你们的父亲坐在床边闷头抽烟,没有一张椅子,他只能坐在床边。所谓的床,也不过是地铺。他那么大个个头,坐在那儿卷曲着,看着都难受。我打量了一下房间,一看就知道这是藏民的牲口房,屋子里还有牲口的气息。这没什么,只要能避风雨,什么地方我都能……

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的父亲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我也一样。小冯他就像我的孩子。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今天晚上我们必须结婚。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你们的父亲说,因为……因为你没有住处。

我说我就住这儿不行吗?

你们的父亲说,你当然可以住这儿,你也只能住这儿,这是我的住处。

我无话可说了。我想起了小冯。想起他伸出来的那双手,扬起来的那张脸,还有粘在崖壁上的那句话。面对小冯,我还有挑剔生活的权利吗?

晚上,团里的一些同志先后来到那间小屋,向我们表示祝贺。其中也有辛医生。他的神色很平静。他再一次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你们父亲对我说,多亏了辛医生,不然的话你恐怕这会儿还苏醒不了。他守了你整整一夜,不停地用冰块给你降温。你烧得跟火炭一样。

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我想,为什么总是他?为什么我总是欠他?

我说,谢谢你,辛医生。我只能这么说。

他说,不用谢。就是药太少了,全靠你自身的抵抗力。然后他转向你们的父亲,说,首长,这些天请你多关照白雪梅同志休息。她的身体很虚弱,带着病,休息不好,会引起肺炎发作的。

他说完就走了。

我坐在那儿,继续以新娘的身份一一地迎送来看我的同志。我的身体依然很虚弱,只能坐着。我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祝贺。

所有的人走尽后,我再也克制不住了,一头扑倒在床上,呜呜地哭出了声。眼泪湿透了被褥,冰凉冰凉的。

你们的父亲送了客人回来,见我哭成那个样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在我面前走了两个来回,皱着眉头说,别哭了。我知道这样结婚委屈了你,可现在只有这个条件嘛。

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我想他根本不懂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哭。

我的哭声终于让他心烦了,他有些严厉地说,你是个革命战士,怎么能这么脆弱?

这句话让我收住了眼泪。但我还是倔强地坐在那儿,不动。

你们的父亲去铺床,吃惊地发现我的被子只是一个空被单。他说你的棉絮呢?这么薄怎么能盖?我不吭声。他又问了一遍,我没好气地大声说,棉絮早被我扯出来用了。见他不明白我又加了句,我说我们女同志都这样。

他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你就是这么过的冬天?你就是这么过的雪山?他丢下被子走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说,别伤心了,我保证以后对你好,保证不欺负你。

我心里的那堵墙突然倒了,一直僵硬的身体终于松软下来。

我突然想起了苏队长的那句话,他是个好人。

坦率地说,我和你们父亲没有什么新婚之夜,因为那一夜我们即使住到了一起,我的身体却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不止是那一夜,接连几天我都起不了床,像个病人。你们的父亲尽管睡在我身边,却从来没有碰过我,他只是在夜里不断地起来为我掖被子,直到我的身体彻底恢复了为止。

我的心里对他多了一份敬重。

那天晚上,当我们终于度过了新婚之夜后,彼此都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坐起来,赶紧披上衣服,并用被子裹住自己。我还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裸露自己。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儿有些疼。他说怎么啦?我说你的胡子真扎。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笑笑说,好,我保证从今以后,每天为你刮一次胡子。

他坐在对面,抽着烟看我。没有灯光,但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从那个不能叫窗户的小洞里照了进来。我说,小冯告诉我你的肚子上有枪伤,好了吗?他说早就好了。我说我看看行吗?他就扭过腰身,往月光那儿凑了凑。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枪伤,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女孩子眼里,有枪伤的男人才英勇。我是想在他身上找到英雄的感觉,好让自己能够接受他。

月光下,我看见他的腰季有一朵黑色的花。我想抚摸一下,但没好意思。我说怎么会打到这儿?他说打到这儿是幸运的,再往上就完了。我说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他笑了一下,说,你还是替我好好照顾好你自己吧。你那天那个样子,真把我吓得够呛。我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辈子再也不娶媳妇了。

我的眼圈红了。我别过脸去,说,以后我叫你什么?也像他们那样叫1号吗?

他说那怎么行?你应该叫我哥。他又说,不过,有同志在场的时候你别叫,叫老欧。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答应了。

但几十年了,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我从来没叫过他哥,一次也没有。我叫不出口。只是叫他老欧。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新婚之夜的那次对话,只成为一次情感表达。

第二天早上,当我几天来第一次走出那间屋子时,我看见了久违的太阳,我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在我看见太阳的同时,我看见了辛医生。他背着医药箱走过来。他说,你好,白雪梅同志。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给我。

我毫无思想准备,尽管我知道我还会碰到他,甚至是经常碰到他,但我还是对他的出现感到突然,特别是在和你们的父亲真正成为夫妻之后。我镇静了一下说,你好。辛医生。

但我没有去接他伸过来的手。我没有勇气。我把手揣进口袋里,好像很怕冷似的。

他的手没了支撑,垂落下去。

我想我们之间终于了结了。第一次是他不和我握手,第二次是我不和他握手。我们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握手了。

我们站在那儿说话,眼神却互相逃避着。他问我其他同志的情况,我一一告诉他。但我什么也没问他。原来没见面时,我一直想问他为什么调走之后不给我写信。但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没有问。

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背着药箱走了,他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他不仅是全团官兵的医生,他还是驻地藏民们的好门巴。他的塞满了每一天每一分钟的忙碌,使他无暇多愁善感,即使有,他也让工作把它化解了──这是我揣测的。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心里难受得像有把刀在搅。但我告诫自己不能这样,我已经结婚了,我已经有丈夫了。

你们的父亲自我们结婚后,心情一直很好,脸上总是晴朗着。王政委开玩笑说他年轻了10岁,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他也只是乐。他对所有的玩笑都不恼,只是乐。

没过几天,他接到通知,和王政委一起到师里开会。

我一听说他要离开几天,心里有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高兴。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几天,好好地清理一下自己。你们的父亲很不放心,一再嘱咐我这个那个。比如要逐渐开始锻炼了,不然下一步进军,身体会吃不消的;还比如要多读书,加强学习。他给我规定了一些书目,就像你们小时候我给你们布置作业那样。还要我写心得笔记。

其实你们的父亲并不是细心的人,他对我就像对下属一样严格要求。当然也关心,但那是同志式的关心。他不太关注我的内心,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以为我还是那个在甘孜时见到的年轻女兵,无忧无虑。

回想起来,从一开始,你们的父亲就把我当成了孩子。而我,对他的照顾和顺从多于爱和理解。

他走了。头两天我真的很轻松。我自己看书,想心事。有时候一个人走出去,走到树林那儿,在小冯的衣冠冢前站一会儿。奇怪的是我没再哭了。

5月的高原,虽然没有绿树成荫,没有鲜花满地,却也是春意浓浓。在嘎玛那个地方,山坡上,河沟旁到处长满了绿绿的野草,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远处的田野上,青稞碧绿。天空中还有许多小鸟在飞翔。

我常常喜欢一个人跑到那片树林里去,看看小冯,看看树,看看鸟。每每听见小鸟欢快的叫声,我就感觉到了生命的活力。我不知道大雪铺天盖地的时候,这些小鸟去了哪儿?它们还会欢快地叫吗?我忽然想,小冯,还有刘毓蓉管理员他们,说不定也都变成了鸟呢。

在那个树林里,我认识了好几种高原上特别的鸟,有雪鸽,雀鹰,藏雪鸡,灰背隼,还有红头灰雀。它们生机勃勃,婉转啼鸣,嗓音和我一样的好。它们对人毫无警惕,有时我站在那儿,它们就会飞到我的肩膀上,头上,在那儿搔搔痒挠挠头,作短暂的小憩。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黑鹇的小鸟,它有着黑色的金属般的光泽,拖着长长的尾巴。有一只黑鹇几乎成了我的朋友,它每天都出现在树林里,我之所以能够认识它,是因为它的长长的尾巴的末梢突然出现一抹红,好像小姑娘在发辫上结了个红绸。

这只黑鹇让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见的那群叩长头的姑娘,那个发髻上插着小红花的女孩子。不知道她们此刻到了哪里,她们都还好吗?

有一个黄昏我站在那儿时,辛医生走了过来。大概他刚刚从外面出诊回来,他的肩上还背着药箱。他陪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后来他说了一番话,一番让我得到解脱的话,这种解脱应该是一种双重的解脱。为此我深深地感激他。

他说,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真正接受。但是,世界不是靠拒绝形成的,正如命运不能靠拒绝摆脱。有些人的生命是以应该的方式存在,有些人的生命却是以必须的方式存在。无论是何种方式,每个人都必须承受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命运中的苦难,并且努力战胜它。一个人可以拒绝许多东西,荣誉、地位、金钱、享受,甚至爱情,但他不能拒绝苦难。苦难是无可选择的。既然无可选择,就让我们心平气和地面对吧。

他的话让我惊诧,让我感动,让我刻骨铭心。他让我明白了,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个人的感情更为重要,更为神圣。我一下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我望着他,第一次那么坦诚地望着他,我说谢谢你,辛医生。

我走回到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开始心平气和地等你的父亲。像一个妻子那样。

许多天过去了,你们的父亲还没回来。我开始担忧起来。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恰巴山,那夺走小冯性命的恰巴山。每天早上起床后,我马上就打开门看天,我害怕暴风雪骤然降临,害怕远处那个山顶上积起黑色的云团。还好,每一天都是晴朗的。

但你们的父亲仍没有回来,已远远超过原来所说的日期。

我的心在焦急等待的日子里渐渐靠近你们的父亲。

我又一次梦见了你们父亲。但这一次,除了一种难受的、压抑的、焦虑的感觉外,我回想不起任何情节和细节了。我只能确定那不是一个好梦,否则我不会在梦中,在那样寒冷的小屋子里出一身大汗。

当我从那个梦中醒来时,心里感到担忧和害怕。我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是几点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努力地想回忆梦中的场景,但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只是觉得难过。我心里很害怕,怕自己的梦有什么预兆。如果灾难──生离死别的灾难再次落到我的头上,我还能承受吗?管理员、刘毓蓉、小冯,一张张亲切的让我心碎的面庞出现在漆黑的夜里,我被恐惧和难过淹没了,以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我听见了敲门声。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应答。后来敲门的声音大了些,我听清楚了。我问,是谁?门外的声音说,是我。欧战军。我连忙爬起来,搬开那个顶门的杠子。

一股寒风裹着你们的父亲卷入屋内。

我傻在那儿。

你们父亲说,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我点起马灯,在确定了眼前这个人正是我等的人时,浑身松软下来,一种喜悦和幸福顿时漫过心间。我想太好了,原来那一切可怕的都是梦,厄运并没有落到我的头上,他又回到我身边了。我是多么幸运呀。

你们父亲说,你怎么发呆?我掩饰说,没什么,我不知道你会夜里回来。尽管我是如此地惦记他,但我不习惯表达这样的感情。你们的父亲说,本来是该明天回来的,但我不想再耽搁,就连夜回来了。

我想他一定是因为我连夜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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