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未全谢,又到了中秋佳节。
家家户户把月饼切,香烛纸马兔儿爷。
庆中秋,美酒多欢乐,
整杯盘,猜拳行令同赏月。
——岔曲《中秋》
冯雨桐夫妇临时住进了金家小院,被安排在小锛儿头往日居住的东屋里。这事儿一开始金三省是坚决反对的,一来自己独惯了,不能容忍外人来搅扰他的平静生活,想干点儿什么也多了几分不便;二来金盈儿并没有提前和他打招呼,属于先斩后奏,严重地伤害了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尊严。然而,当他亲眼目睹了这对小夫妻,尤其是面对了乔七巧那有求于人的恓惶的神情时,竟一改初衷满口应承下来。
第二天晚上,冯氏夫妇就出现在了二友轩的舞台上,自然,这完全仰仗的金三省的名望与情面。北平人一贯喜欢追新鲜、赶热闹,平日里哪儿人多奔哪儿去,就为瞧个稀罕儿,素常难得一见这一宗源自河南名叫坠子的新玩艺儿,况且操此艺业的小女子又天生着一副娇小身材、绝佳嗓音,一开口竟如同鸟叫一般清亮脆生,曲词儿又是如此的活泼俏皮,于是,乔七巧在天桥一炮打响,“盖中州”很快也盖了北平!
从这一日起,金盈儿再也没向父亲告过假,安安稳稳黑白两场地守在了二友轩,除去登台唱曲,那一双眼睛便牢牢地粘在了冯雨桐身上,分分秒秒也舍不得离开。她喜欢静静地端详他那明星一般的脸庞,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他咳嗽,甚至连他伤风感冒打喷嚏都觉得与众不同,她似乎找到了一种少女情窦初开的感觉。
她了解到,冯雨桐还真不是个一般人。他出生在河南南阳一户大富之家,家中广有良田,洛阳城里还开着绸缎买卖,上头有两个哥哥,因是冯家最小的儿子,父母自然非常宠爱。他从小书没少读,却丝毫无意于经济学问,偏偏只对流行于乡间的说书唱曲产生了浓厚兴趣,无论是坠子书、三弦书,还是钹子书、大调曲子,一听便会,过耳不忘,久而久之,不仅能唱,还拉得一手好坠琴。乔七巧本是冯家的一个使唤丫头,料不到也是个“坠子书一听,没有棉袄也能过冬”的痴人,得闲就追随在三少爷身边跟着习学,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生出了男女之情。老爷太太知晓之后自是怒不可遏,警告冯雨桐如不抛闪了姓乔的丫头,便叫他净身出户,永远不许再登家门。谁知道一句吓唬之言竟让冯雨桐认了真,他真的就撇下万贯家财携着乔七巧义无反顾地奔了江湖,一路北上一路卖唱,最后来至天津落了脚,时日不多便唱出了名。几年下来,二人渐渐有了些个存项,日子一天天好转起来,不想,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水把他们的积蓄冲了个精光,没了立足之地,这才辗转到了北平。
转眼间到了农历八月十五。傍晚,众人刚刚放下碗筷,靳大红便走进了小院,来接林雪梅一起上园子,尽管是过节,作艺的也不能歇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乔七巧,不觉眼前一亮,劈口问道:“丫头,你就是那个‘盖中州’吧?怪不得四九城都传遍了,说是近日打天津来了档坠子书,让人听一回想两回,听两回想半拉月,今儿个一照面,还真就是个角儿的样儿!”
金三省赶忙做了引见,乔七巧拉着丈夫站起来,双双鞠了躬,“靳大姑,您就别跟着他们一起取笑俺了,什么‘盖中州’,都是大家伙凑热闹胡乱起哄的,今后,您老还得多照应多指教。”
“行,咱娘儿俩没的说,”靳大红是个直性子,一口答应下来,“只是,凭你这名气在落子馆唱可惜了了……要不这么着,找机会我和雅园的老板说说,看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冯雨桐搬把椅子让她坐了,“那可敢情好,我们两口子先给您道谢了。”边说边拉着妻子又鞠了个躬。
“别这么多的礼,这有什么,不过多句话少句话的事。”靳大红斜了金三省一眼,“师哥,你不会嫌我挖你的墙角吧?”
金三省尴尬地笑笑,“哪儿的话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论怎么,杂耍园子也比落子馆挣得多,我替他俩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这个师妹让他总是急不得也恼不得。
金盈儿拿着两包月饼两瓶白酒凑过来,“姑儿,今儿十五了,三节两寿徒弟拜师父是行里的规矩,可我这阵子忒忙,赶巧您今儿过来,我就不专程去您家里了,打小您就疼盈儿,别生我的气。”
靳大红白了她一眼,“你有什么可忙的?忙着选女婿嫁人吗?对了,不说我还忘了,你现在是金副会长了,给日本人当差了,可是得紧着忙活一阵。得,去不去的没关系,有份心就算齐活。”
金盈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也没说出一句话。
行在路上观望着街景,靳大红强烈地感受到今年的中秋节显得格外冷清,往年的这会儿,从初十开始,街市上就摆满了大小摊位,卖月饼的、卖兔儿爷的、卖灯笼的,人来人往,挤挤插插,闹闹哄哄。月饼讲究各式各样,北式的、南式的、粤式的,枣泥馅、豆沙馅、五仁馅、莲蓉馅、自来红、自来白……兔儿爷制做得各形各状,纸画兔儿、泥塑兔儿、绒布兔儿,穿马褂的、着甲胄的,大将军、小货郎、剃头匠、算命先生、卖油郎,一律的兔脸人形,光那坐骑就有老虎、狮子、麒麟、大象、神鹿许多种的区分……正所谓“一双玉兔满人间,满街争摆兔儿山”。大小的灯笼更是五花八门,纸的、纱的、玻璃的,莲花灯、白菜灯、西瓜灯、蝴蝶灯、走马灯……可今年,走老半天才能看到有一两家铺子开着门,且多数是下着半板,货物稀少,品种单调。小日本儿呀,缺了八辈儿德呀……一句粗话到了嘴边,又让靳大红咽了回去。
“雪梅,忘了问你,董茂昌你董大叔那儿去了吗?照咱北平的老礼儿,至少头午就得把节礼送过去。”
“放心吧,一早儿我就去过了,有您和白大爷凑的五十块钱,还有两包月饼、五斤白面、一斤猪肉。”
“成。听没听说老董他最近怎么样啊?大家伙都打听呢。”
“他这会儿在妙峰山呢,投靠了八路军平西游击队,也算有吃有喝的,这一切都是董大婶告诉我的。董大婶让我替她谢谢大伙儿,说是来生当牛做马也难报万一。”
“江湖倒了江湖扶,没什么可说的。下回去你给我带句话,跟她说,用不着把谢总挂在嘴边,也用不着报答,这都是应当应分的。”
忽然,三伏一扬车把停下了脚步——白丫头正走在车前的马路牙子上,手里还抱着个双穗八角鼓。
“丫头,急急火火这是奔哪儿呀?”靳大红从车里探出了头。
“师姑,大节下您老吉祥!雪梅妹妹吉祥!”白丫头紧忙行礼,“回您话,去石头胡同‘悦芳楼’,今儿她们那儿开市,赶巧就碰上您了。”
“怎么着,窑子你也敢去?”靳大红瞪了眼,“你就不怕让人把你拐带了?”
眼见着白丫头有两串泪水流了下来,“不怕您笑话,自打出了师,我白天在天桥撂地,晚上去妓院串邪钵,就这样也难保挣出一天两顿的窝头钱,我爸至今仍瘫在床上,药罐子整日价不离手,弟弟妹妹又小,不瞒您,现下我已经欠下了一大笔印子钱,就差把我自己卖了顶债了。三年的工夫师父就教了我不到十段活,您说,我不去那地方又能去哪儿?今儿过八月节,好歹也得给两个老的弄口月饼吃不是?可到现在还一点儿抓挠没有呢。再者说,不管怎么,八月节也是一年里头的一个大节,我总得去看看师父,甭管他曾经对我怎么着,我不能坏了江湖的规矩,就这也不能空着手。我可是真没辙了,实在不行,就求窑子里的当家妈妈把我收下得了……”说到此处,她已经泣不成声。
靳大红知道,白丫头的父亲老贵是一名泥瓦匠,两年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跌断了双腿。母亲在一家织袜厂做工,累死累活也挣不下几个钱,加之她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妹,一家人的生活自是过得十分艰难。
她陪着抹了把眼泪,转手将金盈儿送的月饼解下来一包,“孩子,可千万别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这包月饼你拿给两个老家儿老家儿:北京话,指父母长辈。吧,你师父那儿就不用去了,由我跟他去说,谁让咱赶上这活不活死不死的年月呢,讲不了那么多礼儿了。”
林雪梅劝慰道:“姐,你得想开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过两天我抽空去看你,咱姐儿俩好好倒倒苦水。”
目送了白丫头,方行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高腔大嗓的吆喝:“借光嘞,行人闪开,少回身,留神剐着蹭着……”伴随着的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洋车脚铃声和呜呜啦啦的气喇叭鸣叫。
靳大红扭头向后方看过去,尚未看清车上坐的是何人,先就有两道贼亮的光柱照射过来,晃得她一时睁不开眼——真有邪的,明明是辆人力车,却安装了两盏带着蓄电池的汽车灯。
这辆车跑得飞快,明显的带着一种招摇过市的欲望,然而,待跑到与三伏并驾齐驱之际,却自动放慢了脚步。
“姑儿,吃了吗您?”出声的是胡翠珠,“打老远就瞧见您了,哈,实说,是瞧见我三伏兄弟了。您瞧我这辆车怎么样?头午刚从西单商场拉出来的,双铃铛,双喇叭,地道的日本货!车夫也是我刚找下的,您上眼给评判评判,这模样,这个头儿,这身板儿,是不是一点儿也不比您的三伏差?”
拉车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壮小伙,身穿白布小褂,外套青布坎肩,脚上是白布袜、双道脸的洒鞋,裤腿上绑着青腿带子,透着几分潇洒,几分飘逸。
无疑,胡翠珠是在叫板,在显摆,在出那口勾引三伏而未达目的的怨气,靳大红一时气顶了脑门,“不错,够派势!不过,有一点我没想明白,你一刚出道儿的大鼓妞儿,哪儿来的买车钱啊?该不是拿自己身上的什么零件换的吧?再者说,这天光大亮的,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开这么大的灯,也不怕晃瞎了眼?”
“姑儿,您就损吧。用不着您老人家劳心费神,钱自有来处,灯再亮也晃不着我,它往前照,天光大亮又怎么了,我不过就是试试新……”胡翠珠嘎嘎笑着,支使车夫超了车向前跑去。
林雪梅和往常一样,使完了自己的活——专应八月节的《露泪缘》,便搬个小板凳坐在了台帘后面,撩开一条缝儿,专心专意地观赏着其他人的演唱,她认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无论哪个人都有自己足以学习借鉴的地方,白大爷说过,要想不断长进,就得一学二看三偷四练。
相声《三节会》下了场,下面轮到了胡翠珠的京韵大鼓,就见她袅袅婷婷走至台口,穿着打扮招人眼目,身穿一袭短领子肥袖口的桃红缎子旗袍,一串金银丝盘成、中嵌蓝宝石的鸡心坠项链戴在白皙的脖子上,两只耳朵分别挂着翠绿的葡萄状的耳环,一张俊脸被胸前铺缀着的一排雪白的瓣儿兰花衬得越发娇艳。
“人都说,薹下韭,莲花藕,吃的就是一个嫩劲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到园子里听玩艺儿您也得捡嫩的听,陈年老药丸子不行,那东西只能凑合治治哮喘咳嗽,还不定管用不管用。”她不管不顾地说了几句开场白,然后操起了鼓板。
熟悉的乐曲照例响起来,想不到的是,就在弦子与鼓奏响的同时,她的旗袍里突然亮起了一片灯泡,灿灿齐明的小灯泡在她前半身组成了三个大字:胡翠珠。
“好!好旗袍!”“好啊,好角儿,好摩登!”喝彩声、怪叫声立时响成了一片,甚至还有尖锐的口哨声夹杂其中。
林雪梅觉得新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由瞪大了眼睛。
今天胡翠珠使的是她的拿手段子《大西厢》,七八句顺顺溜溜唱过去,当她唱到“乜斜着她的杏眼,手儿托着她的腮帮”这句时,更为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只见她随着一个妩媚的亮相,猛地一扭腰身,“啪”的声,钉在旗袍开气处的两排子母扣便齐刷刷迸开,将她裹着透明丝袜的一双丰腴的大腿齐着根地暴露了出来。
“好啊,好身段!好大鼓!”“好腔儿啊,好做派!好妹妹!”一时之间怪好喧嚣,甚至有人把“好腿”都喊了出来。
“作!天作有灾,人作有祸,就让她自己个儿作吧!”
林雪梅回头望去,看到靳大红站在自己身后,眼盯着台上的胡翠珠,恨恨地诅咒了一句。
“真够新鲜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个景儿。”林雪梅只觉得好玩。
“我可跟你说,雪梅,甭管到什么时候,你也不许学成她这样。知道她这叫什么吗?这叫拿着肉麻当有趣儿!唱大鼓的得在唱儿上下功夫,净琢磨歪门邪道不行,漂亮脸蛋儿值几个钱?青春饭又能吃上几年?得跟我学,素面素装,照样能要出满堂的好儿来。”
“姑儿,记住了,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她俩看到,此间有两个中年男人一左一右走上台来,每人手里都举着一幅锦缎的贺幛,一水红,一大粉,一个绣着“色艺双绝,珠圆玉润”,一个绣着“风华绝代,艺压群芳”,起首、落款都是“翠珠小姐惠存”、“嗜曲者某某赠”,先向着观众展示一番,然后分别落放到了台桌上。
胡翠珠得意非常,手贴嘴唇将两个飞吻送了过去,此举惹得台下又腾起一片热浪。
这时,林雪梅忽然感觉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角,一声久违的轻唤随即响在了耳旁,“钌铞儿,你还好吗?”
罗大哥!没错儿,准定是罗大哥,这世上,除了自己的亲娘,只有他会这样称呼自己!林雪梅扭头看去,果然是罗华章满脸含笑地站在她的跟前,一年多没见,他还是那样意气风发,还是那样神采飞扬。
林雪梅激动地站起来,好半天都没说话,只是瞪着一对湿润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笑中带着羞怯,多少显得有些不自然。
二人走出后台,来到小院里的一棵柳树下,满当当的一轮明月挂在当头,透过树的枝叶,将它那细碎的银屑洒在了一对年轻人的身上。他们面对面站着,默默无语,只有眼睛在灵动,在搜索,都想从对方的脸上寻找到自己所企盼的答案。
“钌铞儿,看我给你带什么礼物来了?”罗华章率先打破了沉默,一只手从背后闪出来。
啊,兔儿爷!好一只造型精巧的“呱嗒嘴兔儿爷”,溜圆的一对眼睛,细长的两只耳朵,三瓣红唇竟还能张张合合,“钌铞儿,祝你中秋快乐,百病不生!”罗华章故意压挤着嗓子,用小兔子的口吻夸张地说道。
“快给我!”林雪梅孩子似的一把把它抢到了手里,摆摆弄弄,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还用得着再问他什么吗?不用,他并没有忘了自己,佳节之际,一只保佑平安的小兔子就是最好的回答!
“喜欢吗?这是我自己个儿做的。”
林雪梅使劲儿地点了一下头,随后,把那兔儿爷举起来,凑近到他的脸前,捏动着三瓣嘴,仿照他刚才的语调说道:“罗大哥,钌铞儿也祝你中秋快乐,一生平安!”
欢笑过后,又是一阵沉默。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来看我?”这次是林雪梅率先开的口,“一年零四个月了,你是不是——”
“对不起,我出了趟远门,来不及告诉你,我去了一个……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地方!”罗华章恨不能立刻就把他的延安之行说与她,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以后,我会详详细细地讲给你听。”
“我不怪你,只是……只是有点儿担心。”她想起了上次在罗家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别,我不会有事的。”他神情凝重地在她的肩膀上轻按了一下,“对了,上次我送你的墨盒还在吗?”
“在,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床头,压在枕头底下。”
“还记得那上面刻的字吗?”
“记得,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想不想听我解释——是赵登禹将军的解释?”
“想。”
“他说,只因日寇燃起战火,犯我中华,这八个字在当下就有了全新的含义。孝,孝敬国中父老;悌,悌爱军中弟兄;忠,忠心赤胆保家;信,信守中华一统;礼,礼敬抗日友军;义,义无反顾追凶;廉,廉洁无私抗敌;耻,耻做亡国之翁。”
“说得太好了!”林雪梅感叹道,“可惜,佟将军、赵将军都死得太早了,要不然小鬼子也不能像现在这么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