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盐店,卖大葱,一头白,一头青,
一头土里长,一头土外生,
一头实轴一头空,一头重来一头轻,
一头吃来一头扔,掌柜的就卖一棵葱。
——数来宝唱词
眼看着春节的脚步一天天走近了人们的身边。
腊月三十,金三省破例起了个大早,拦挡了欲去天坛喊嗓儿的乔七巧和林雪梅,要她俩留下来帮自己把年画和春联张贴上。年画全都是杨柳青的木版画,不外乎《吉庆有余》、《老鼠娶亲》、《竹报平安》一类,大红大绿,透着无限的喜庆。等各间屋里都贴完,他书就了几幅福字,接着开始琢磨门对儿的词句,提笔写了一副“接天瑞霭千家乐,献岁梅花万里香”,看一遍,想了想,又把它扯了。
“这副对子不能贴,贴了招骂。”金三省喃喃自语,“你们说,这年月能乐得出来吗?千家乐,屈心啊……”
踌躇半晌,他重新舒腕落笔。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林雪梅逐字念着,“师父,这副成,就它吧。”
“费劲啊,现而今连写副对子都这么难……”金三省不由叹了口气。
林雪梅指着神荼、郁垒一副门神问道:“这两张贴哪儿?”
“贴街门上。”金三省调侃道,“让两位爷辛苦辛苦,替咱挡挡鬼吧,什么鬼咱都不怕,只别让日本鬼进来就行。”
街门门框冻得邦邦硬,乔七巧手持春联一连贴了几次都粘不住,风一吹便剥落下来。
见此,林雪梅找了一块干抹布,凑到炉火上把它烤了烤,趁热飞跑至门外,用抹布在门框上反复擦了几遍,示意乔七巧再贴。之后又一次把抹布烤热,按在对联的纸面上从上到下一寸寸把它搌平。如此,对联牢牢实实地留在了门框上。
“妹子,你还真成,啥事都难不住你。”乔七巧夸赞道。
林雪梅谦然一笑,“打小在老家看我娘就是这么做的。”
说话间,三五个破衣拉撒的乞儿从街东走过来,见这家门口站着人,便敲打了手里的竹板唱起了喜歌:
新年新月打新春,花红彩对贴满门,
前院种的摇钱树,后院放着聚宝盆,
聚宝盆上插荣花,富贵荣华头一家……
唱罢,几个小孩儿冲着院内齐声喊道:“我们给大爷大奶奶提前拜早年来啦!”
乔七巧忙从身上掏出一张钱票递上去,不料,乞儿们却纷纷摇头摆手,林雪梅知道他们心里想的什么,返身回到院里,偷偷去厨房抓了几个馒头和一块枣年糕,跑出来塞给了他们。这年月,手里有钱也未准能买到东西,能即时吃进嘴里的就比什么都金贵。
三节两寿徒弟拜望师父,是江湖上的规矩,刚吃过午饭,白丫头就提着点心包和两瓶酒到了。点心是大栅栏聚庆斋的藤萝饼,金三省平日最得意这一口。然而,师徒一见面他就绷起了脸,没露一丝笑模样。
“大年下的不是我这当师父的数落你,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嫁人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商量?心里根本没我对不对?”金三省正眼不瞧地絮叨着,“再说,嫁谁不行,干吗偏要嫁给小德子?三条腿的蛤蟆没地儿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就凭他那臭德性,那赖模样,那……破身子骨,也敢腆着脸娶我金三省的徒弟?他也配!”
“师父,您别说了,我就这个命。”白丫头的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
“跟你说,今晚就跟这儿住了,不走了,这儿就是你的娘家,看他小德子能怎么着?”金三省歪着头朝卧室偷窥了一眼,屋门挂着厚厚的棉帘,不久前刚刚小产了的徐五姑此刻正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他壮着胆子一把攥住了白丫头的手,“你呀,就别东想西想了,归其谁疼你?还是你师父我,晚上咱爷儿俩好好唠扯唠扯。”
林雪梅见了白姐姐自是欢喜非常,拉她进了自己住的南屋,搂在床边问这问那说个不停。
“姐,打上回我和黑姐走了之后,小德子对你咋样?”
“挺好的。”白丫头凄然一笑,“真得好好谢谢你俩,那天晚上要不是你们,我恐怕就活不到今天了。”说着话她又想掉泪。
“那混蛋没敢再打你吧?”
“没,可他……”白丫头自觉眼泪已经滚出来,忙转移了视线,“他还真就怕了你了,我一直纳闷,你一个身量不高的小丫头,怎么就偏偏能把这个浑人给降住呢?”
林雪梅扑哧笑了,“鼓词儿有话,树大招风风撼树,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就是他天生的冤家对头。说白了,无论什么事,你只要敢豁出去,神鬼也要怕三分。”
“大白天的,谁又跟这儿装神弄鬼呢?”话音未落,黑丫头如一阵风手挑门帘闯进来,她神采飞扬,满脸喜气,身后还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健壮小伙。
看到来了生人,林雪梅两个紧忙站起来。
“给你俩介绍介绍,他,张子强,是我——”黑丫头见那男子只是一个劲儿傻笑,立时瞪了眼,“发什么愣啊,没见过漂亮姑娘是怎么着?还不赶紧给我找地方坐下!”
林雪梅逗趣地说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位大哥就是我未来的姐夫吧?”
“就你鬼机灵,”黑丫头现出了灿烂的笑容,“跟咱也算是半个同行,天桥耍石锁的。”
白丫头插了一句:“怎么从来就没听你提起过呢?”
“这事儿还有满大街刷戏报子的?”黑丫头亲热地拉住了她俩的手,“帮我看看成不成,不成,回头我就一脚把他蹬了。”
林雪梅撇撇嘴,“你就是过过嘴瘾吧,这么好的姐夫你上哪儿找去?”
“就他?大街上一抓一大把!”黑丫头忽然盯住了林雪梅,“我说林丫头,该不是你也看上他了吧?告诉你,敢跟我抢,我立马把你撕巴了喂狗……”几个女孩儿叽叽嘎嘎笑闹成了一团。
年三十祭祖师,是江湖中人铁打的规矩。早早的,堂屋里便摆好了神主桌,红纸书写的周庄王的牌位立在中央,香烛以及蜜饯、水果、月饼三堂供摆在神位的前方。天一擦黑,金三省便把众人集合起来,他领头跪在了神桌前,身后并排跪倒的是三个徒弟——胡翠珠依旧没来,先是嘴里嘟嘟囔囔默念一阵,无非是赞颂祖师功德无量,祈求老人家保佑后辈子孙来年富足安康一类话,然后带领弟子依次上了香,祭了酒,磕了头。至此祭祖仪式结束,只待正月初五再聚会一起把神主送走。
年夜饭也摆在堂屋里,师徒几个连同冯雨桐夫妇坐了满满一桌,金盈儿也于饭前赶了回来。桌上摆着四样凉菜:芥末墩儿、猪头肉、姜汁松花蛋、油炸花生米,四样热菜:焦熘丸子、干烧黄鱼、羊肉烧萝卜、白菜虾米咕嘟豆腐,虽然算不上多么丰盛,却也都是些普通人家素日向往的足以解馋的菜肴。
金盈儿从身后抱过来一个广口的玻璃瓶,橙黄的酒浆中浸泡着一些长长短短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件,“爸,您上眼,这是我杜干爹送您的,他自己选用上等材料泡的三鞭酒。”她的表情极尽显摆与自得,“想不想尝一口?”
金三省点了下头,“这老杜还真够意思,逢年过节从来没把我忘了。”
“您说的了,我刘干爹不也是总想着您?就说今儿这桌上的鱼和肉吧,哪一样不是他让我拿来的?平时您是不过这份脑子,现下去鱼市、肉市瞧一瞧,不蒙您,敢说连条鱼尾巴也没有。就这样,您还总嫌我干爹太多。”
金三省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药酒,“过一天算一天吧,国将不国喽!”
金盈儿心里有话存不住,只想说个痛快,“有件事我得在这儿说说,古语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上过学,知道这是孔老夫子的话,可有人愣把它安到了我身上,说我金盈儿是‘三人行,必有我干爹’,明摆着这是在骂我!”她边说边向着对面的林雪梅瞟了一眼,“其实,她这是瞧着眼热,嗓子眼儿里冒酸水儿,有本事你也出去认几个干爹给我们瞧瞧?也还别说,街上那些个卖豆汁儿、卖切糕的孤老头子,兴许还真想有她这么个干闺女。”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林雪梅张张嘴欲站起来,却被坐在旁边的黑丫头拉住了胳膊。
徐五姑夹了块鱼肉放到金盈儿的布碟里,“歇歇吧,趁热吃口鱼,凉了就该腥了。”
金盈儿一眼瞥见乔七巧此时正歪着头与白丫头说话,趁机端着酒杯靠近了冯雨桐,小声问道:“冯哥,还生小妹的气吗?”
“没有。”冯雨桐眼冲前方闷闷地回应了一句。
“那干吗那天把我一人甩在电影院,自己单独走了?”
“……那片子太气人,坐不住,从头至尾都是在往咱中国人身上泼脏水!”
“不就一部电影嘛,何必当真呢?说好了,改天放金焰的片子,我再请你。其实,在我眼里,你比金焰帅!”
“金小姐,”冯雨桐把脸转了过来,“你的心思我知道,明说,我是个娶了妻室的人,我不能和你……请你今后别再胡思乱想,以免让我小瞧了你!”
听到这句,金盈儿把脸一沉,高挑了眼角,“冯哥,既这样,我也有句话跟你说,别让我恨上你!我金盈儿有个毛病,轴!凡我看上眼的,甭管人还是物,就一定要想方设法把他弄到手!”说罢,站起身拂袖而去。
接连喝了几杯三鞭酒,金三省觉得浑身上下热腾腾地躁上来,体内似是有一只小兽在不住冲撞,急切地寻找着出口,尤其小肚子下面憋得难过,只想赶快上厕所。然而,待他方便一场回来,却发现白丫头不见了。
他招招手把黑丫头叫到院子里,急火火问道:“你白姐去哪儿了?一眼不到,她怎么就没影儿了……”
黑丫头忍不住想笑,却没敢,“小德子找上门来,把她接走了,说是俩人要回家一起守岁。”
“嘿,这太监小子还挺恋媳妇!”金三省由不得跺了脚,引着黑丫头往门道走,“说好了的,她要跟这儿住一宿,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现下人家结婚有了爷们儿,哪儿还能由她自己做主?”
“那你呢?你今儿就别走了,我这儿有几段掏心窝子的唱腔打算过给你。”
“这恐怕不大合适吧?”
“为什么?”
“您知道,我和张子强还没结婚,怎么能住在一起?”
“成心跟我绕脖子是不是?我又没说把这小子也留下。”
“得了师父,您也别绕了,我知道您心里想的什么,不就是想偷鸡摸狗,让我再陪您乐和一回?”黑丫头鄙夷地一撇嘴,“明告诉您,门儿都没有!”说罢抬腿便走。
“成,想不到你这个丫头片子如此绝情!”金三省一声冷笑,使出了撒手锏,“你就不怕这会儿我把咱俩的事告诉姓张的那小子?”
他料定,此言一出必定会令黑丫头服了软,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黑丫头眉毛一扬笑起来,“随您便!不瞒您,我破身的事早就和他提前说了,他说他不在乎。但有一宗,至今我也没告诉他毁了我的那个男人是谁。”
金三省把心一横,“我就说是我——金三爷!顶大舍了我这张老脸。”
“有胆量!”黑丫头再一次撇了嘴,“不过,有句话我得事先跟您说下,张子强您此前兴许没听说过,可提起他的父亲您一准儿熟悉。”
金三省面露迟疑之色,“谁?”
“天桥耍把式的石锁张!子承父业,张子强也练的这个,一对鸳鸯锁,一百八十斤。”黑丫头主动让开了通道,“您请,我站这儿等着,看看您待会儿会怎么着从屋里爬出来!”
金三省彻底傻了,看着黑丫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金三省却毫无睡意,望望身旁的徐五姑,按捺不住地在她的胸口上捞了一把,徐五姑不耐烦地背转了身,不久便打起了呼噜。他叹口气,找了一件棉大氅披在身上,悄无声息地溜到了院子里。
此刻,四面房间都亮着灯,北平人有这个习俗,年三十守夜必须灯火通明,说是为了防御恶鬼的偷袭。西屋里空无一人,显然金盈儿外出还没回来,于是,他踮着脚朝东屋的窗户凑近过去,虽然窗帘紧闭,但耳朵贴上玻璃仍隐隐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阵阵娇喘,以及吱吱扭扭木床摇动的声音。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口渴,接连咽了几口唾沫。忽然,他发现此时窗边正裂着一道缝隙,相信从那里必定能窥到一线光景,便觑忽了眼朝里探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赤裸的脚,正是那只曾让他心旌摇动的细白粉嫩的脚,然而,此时此刻这只脚却是带着一种欢愉,在不停地伸缩摆动……他的心不禁颤抖了一下,额头无声地伏在了窗外的砖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