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两道黑,三四五六七道黑,八九道黑十道黑。买了个烟袋乌木杆儿,抓住它的两头一道黑。二姑娘描眉去打鬓,照着镜子两道黑。粉皮墙上写“川”字,横瞧竖瞧三道黑。象牙的桌子乌木的腿儿,放在炕上四道黑。买了个小鸡儿不下蛋,圈在笼里捂到(五道)黑。挺好的骡子不吃草,拉到街上遛到(六道)黑。买了个小驴不推磨,拉到街上骑到(七道)黑。姐儿俩南洼去割麦,丢了镰刀拔到(八道)黑。月窠儿的孩子得了疯病,点了把艾草灸到(九道)黑。卖瓜子儿的没注意,刷啦啦撒了一大堆,笤帚簸箕不凑手,一个一个拾到(十道)黑。
——西河大鼓《绕口令》
腊月二十七,北平下了雪——1941年冬天的头一场雪,农田久旱的墒情得到了些许缓解,可北平百姓的心却如同龟裂的硬土,留下了一道道的伤痕。
饥饿的人们感到了忍无可忍,现下,排队买粮已经成为了每个家庭的第一要务,每天早上一睁眼,男女老少个个张着嘴,总不能用绳子把他们的脖子勒上。粮店门口天不亮便排起了长龙,人人手里攥着领粮证,衣袖上用粉笔写着顺序号码,拥挤着,企盼着,像溺水之人渴望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尽管如此,一家粮店通常卖不上三五十份,就会看到“粮已售罄”的纸牌子无情地挂了出来。
有亲属被招募为日本劳工的家庭,更是无端地增添了一份忧虑和恐慌,好几个月过去了,眼瞅着就到了合家团圆庆新年的时候,且不说曾经许下的工资镚子儿没见着,最后连人也没了消息,谁也不清楚他们在干些什么,更不知道他们身在何方。
还有一些人家,仅仅因为丈夫或儿子脸上长着几颗麻子,就被侦缉队五花大绑地押进了大牢,令一家老小终日以泪洗面。
金三省蜷缩在监房的一个角落里,阴冷的天气让他一阵阵打着哆嗦,身下铺的草苫子又凉又硬,潮湿得几乎能攥出水来。这多半间的狭小空间里共关押了十几号人,他们无论老少,无论高矮胖瘦,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脸上多多少少落着或深或浅的坑点。
他漠然地看看四周,摸了摸自己臃肿不堪的面颊,不禁发出了一声苦笑,这世道真叫邪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麻子居然也会成了罪证。伴随着每日数次阵发性的头痛,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哪一天进的牢房,也记不清到底被拘押了多少时日,但他却清楚地记得到这儿之后过了几次堂,挨了几次打。
想至此,第一次惨遭毒打的情景,又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映现出来。那天,审问他的是一个岁数堪以做他儿子的青头日本军曹,因为不懂中国话,一直由姓孙的翻译官陪在左右。
平生他还是第一次被当做人犯,一时间找不到感觉,依旧昂头挺胸,一脸不屑。
“姓名?”孙维本毫无表情地问了一句。
金三省将他晾在一旁,直接对日本军曹说道:“错了,长官,你们抓错了,这可好,烧窑的没逮着,反倒把我一个卖瓦罐儿的弄进来了。”
日本军曹嘴里叽里咕噜一阵,像含着一把炒豆。
“废话少说,太君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姓孙的听一句,翻一句,谦卑得像个孙子。
“人都叫我金三省(shěng),其实我叫金三省(xǐng)。”他冷眼看着孙维本,觉得此人面目格外可憎。
“太君问你,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既然问到这儿,我就帮你长长学问。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家父寄希望于金某能以三省为人,以三省持家,故而为金某起下如此大名。”金三省傲慢地瞥了孙维本一眼,“小子,这些你用不着翻译,甭费那个事,我估计,即使翻了他也不懂。”
孙维本心里甚是不悦,“金老三,你还腆着脸往外说?就你,还三省为人,还这乎那乎的?别挨骂了!听人说,你手底下教的那几个女徒弟都叫你老小子给拾掇了,也不瞧瞧你自己多大年岁了,还净捡花骨朵掐。要不你长一脸麻子?那不是别的,那都是些个坏点子!”
金三省一时被戳了肺管子,“孙子,你算北平人吗?知道该怎么和大人说话吗?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妈打小没告诉过你?我再不是东西,也比你强,谁像你,整天撅着屁股心甘情愿为日本人卖命……”事后,他反省自己,那一天,“打人不打脸”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该说,不该为专门喜好打人脸的小鬼子提了醒。
话音刚落,只见孙维本朝着那个军曹一阵嘀咕,青头小鬼子随即冲到了金三省的面前,厉声吼道:“东洋鬓的给!”轮圆了手臂,左右开弓地在他的脸上连续扇起了耳光,只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蹿鲜血……
自此开始,每审问他一回,日本人便会吼一声“东洋鬓”,在他的脸上抽打一回,他的一张麻子脸肿了消,消了又肿,已经变样儿走了形,以至后来,他的脸上竟然没有了痛感。他弄不清那姓孙的孙子到底和日本人说了什么,竟让小鬼子如此气急败坏,还记了仇。
金三省觉得,自己的脑子似是被打坏了,要不然,怎么会连哪一天被抓都回忆不起来了。他一直祈盼着闺女金盈儿能把自己搭救出去,凭着她和刘大肚子的那一层特殊关系,这么大点儿个事儿还办不了?然而,约摸一两个月过去了,金盈儿却一直没露面,令他感到了难以遏止的心痛。他也经常会想起林雪梅,他认定,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徒弟,必是有着绕不过去的难处,否则,她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师父撂在监牢里不管。他心生了些许后悔,后悔不该对林雪梅那般苛刻,这些年,自己不曾给过她一分的零花钱,不仅如此,为防止她私自截留收入,背着自己买东西吃,竟要求她每次从外边回来,都必须当着自己的面冲着痰盂漱漱口,以示清白。他又有些羞惭,羞惭自己竟不止一次地对林雪梅动过那种龌龊的念头,虽然没有付诸行动,可她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儿,又怎么可能会一点儿不知道?愧为人师啊,你个心胸狭窄、寡廉鲜耻的金三省!
二目紧闭的金三省迷迷糊糊觉到有人在轻轻摇晃他的手,他懒得去理会这个搅扰了他人生思考的人,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嗯”,表示他还活着。
“师父,您醒醒,快醒醒啊……”
清脆的女声犹如天籁之音,瞬间激活了金三省周身上下的所有神经,刻不容缓地睁开了肿成两道细缝的双眼,摸索着一把拉住了林雪梅的手,“丫头,你怎么才来呀……想死我喽!”哽咽的话语未尽,泪水随即成串地流淌下来。
林雪梅跟他说,自从打听清楚了他准确的关押地点,她几乎天天都跑过来,然而狱警得到了刘连仲的指令,为防止串供,任何人都不准探监。好话人家不想听,给钱人家不敢要,就这么一直耽搁到现在。
“那今儿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今天是几儿您知道不?”林雪梅没接他的话茬,反问了一句。
金三省想了好久,最终摇了头。
“金三爷,今儿是除夕,大年三十!”一个哑嗓子的监犯提醒道。
“师父,转过天儿就是蛇年了。您猜猜,今儿我给您带什么来了?”林雪梅没等他回答,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一股诱人的香气立即钻入了他的鼻孔,接着,有一只肥嫩鲜香的红烧鸡腿举到了他的面前。
啊,金三省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他怎会不知道,现下这东西可是金贵物,有价无市,梦都梦不着,难得这孩子的一片心啊!
林雪梅告诉他,白雪遗白大爷听说她要来看望师父,特意把自己家唯一的一只下蛋的母鸡宰了,做熟了让她带了来。
金三省难以置信,使劲地搓了搓耳朵,“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骗您干吗?白大爷说了,江湖倒了江湖扶,咱江湖上讲究的就是义字为先。”
金三省一时老泪纵横,眼望了窗外,声嘶力竭地喊道:“老哥哥呀,我服你啦,姓金的是个小人,有愧于你呀……”
林雪梅伸出手抹去了师父眼角上的泪水,理顺了他的一头乱发,“白大爷还说了,等您出去了,要和您好好合作一把,正儿八经灌几张片子,给后人留个念想。”
金三省这回什么都没说,只是不住地点头。
林雪梅把鸡腿移送到了他的嘴边,金三省不禁惨然一笑,“想吃吃不了喽,牙让日本人全都打活动了……”
闻此,林雪梅用手将鸡肉撕碎,一条条慢慢地朝他的嘴里擩去。金三省紧闭着双眼,任由热泪流到嘴边,合着鸡肉一起咽了。
“看了让人眼热啊三爷,你这徒弟比闺女还亲啊!”哑嗓子不由赞道。
林雪梅对着师父喃喃说道:“大家伙全都惦记着您哪。我打听清楚了,关在这儿的全都属于参考犯,估计交点钱就能把人赎出去,为此,白大爷提议,明儿大年初一一开台就在雅园演几场搭桌戏,募集一笔钱好让您早一点儿回家。”
“有劳大伙儿了,这可叫我说什么好哟……”
“这都是应该的。其实,您就是嘴不饶人,换了别人遇难,我相信,您也绝不会站在干岸上看着不管。”
“是这么句话,是这么句话哟。”徒弟的这几句话让他觉得极其受用。
“还有,您得好好活着,别整天胡想八想的,尽量少说话,用不着招惹那帮孙子,这样会少挨点儿打,记住了?”林雪梅像在叮嘱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一条鸡腿下了肚,金三省忽然觉悟到一个问题,“丫头,不是说宰了一只母鸡吗?除去大腿儿,其余那些个零七八碎的——”
林雪梅扑哧笑了,“还说呢,大门口那俩狱警,别看给钱不要,看见这只鸡就挪不动腿了,要不我今儿怎么能进来?这条鸡大腿儿还是我好说歹说央告下来的。”
金三省悻悻地骂了一句:“奶奶的,凡是给日本人效力的,全都是他娘的狗!”
这时,只听有人喊道:“麻子们,都机灵起来了,老老实实坐着,查监的长官进来了!”
话音未落,林雪梅飞快地向着一堆乱草扎了进去……
正月初一晚上,两块大号的水牌子戳在了雅园的门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搭桌戏——为“北弦王”金三省募捐。
江湖上的规矩,大年初一开台时,园子的主人是要给艺人们发放“财神份儿”的,即一人一个红包,名曰“台封”,红纸包上写着“黄金万两”、“五福临门”一类吉祥话,里边装有少许钱,谓之“新春见喜”。今日,众艺人在道过一声“谢谢”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台封投入到后台的捐款箱里。
靳大红素衣素脸走上台来,一番直白的铺场感人肺腑,“各位,今儿您可算是来着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今天我要唱的这段《宋江坐楼》是学徒我压箱子底的一块活,足足有十几年没使了。为什么不使?不瞒各位,我怕台下的爷占我便宜!可是,今日的这场演出非比寻常,是为我师兄金三省募台面,欲救‘北弦王’早日脱离苦海。台下有个木匣子,听我唱罢,方便的您多扔几个钱,不方便的您少扔几个,只要您有一份善心,甭说让我当妹妹,就是当您闺女我靳大红都乐意。”
此时,坐在前排的一个胖子插进话来:“靳老板,你的心情哥儿几个都理解,咱谁跟谁呀,金麻子既是你师哥,也就是我师哥,钱我都预备好了,少说几句,留点儿劲儿使到活上吧。”
这胖子是个水果商人,多年来一直坚持不懈捧靳大红的场,是个被人称作“茶腻子”的每日必到的熟座。只见靳大红操起鼓板,粲然一笑,“行,就听你的胖子,既这样,咱闲话少说,打板就唱!”
好个靳大红,几十句一唱而过,长气不出,短气不喘,将那黑宋江和阎婆惜演得活灵活现,一时间叫好声、跺脚声此起彼伏,小小的园子里热烘烘一片喧阗。
只听她唱道:“宋三爷没敢惊动一旁落了座,我再表婆惜梦入了黄粱,她梦见旁人还则罢了,嘿,大不当梦见她的情人张三郎,‘我的三哥哥啊——’”
就在靳大红未及换气的当口,台下有十几个男子整齐地发出了一声应答:“哎——”
做了一回“三哥哥”的男人,个个兴奋得像是抽了一口大烟,立时,嬉笑声、怪叫声闹嚷嚷响起来。
站在台帘边的林雪梅笑得直将一口热茶喷到了地上,由打作艺她还从来没见过今天这个场景,觉得甚是好玩儿,至此也才明白刚才师姑所说的“占便宜”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