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真定府常山将,赵子龙在长坂坡前曾把美名扬!
但则见在马上端坐一员将,嚯,真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明亮亮的烂银盔上生杀气,风飘飘的九曲簪缨在顶梁,
神烁烁阔目浓眉精神满,端正正鼻直口阔地阁方,
厚耷耷两耳垂轮银盘面,雄赳赳膀乍腰圆器宇轩昂。
穿一件素罗袍衬银叶甲,悬两面护心宝镜放毫光,
系一条勒丝绦棕攒九股,锋利利青虹宝剑鞘中装,
密匝匝壶中密摆雕翎箭,飞鱼袋铁背铜胎宝弓一张,
蹬一双虎头战靴飞薄底,悬一对点银二镫在两旁,
骑一匹赶日追风银獬豸,擎一杆兵惊将怕的五钩神飞枪,
——京韵大鼓《赵云截江》
半个月后,北平总算来了人,周口兵营里的艺人们不禁一阵欢呼雀跃,将近四个月的拘役生活终于结束了,大伙儿终于可以活着回家了!
让靳大红感到疑惑的是,此番领头的竟然是个谁也不认识的身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跟在她身边的则是那个曾在园子里被自己滋过一脸水的经营果子局的胖子。
胖子旁人不理地直奔了靳大红,手指着开来的一辆小型卡车说道:“和这儿的日本人谈妥了,二十筐苹果换你们二十个人,靳老板,叫你们的人归置归置赶紧上车吧。”
靳大红心里一阵酸楚,“合着在日本人的眼里,一个大活人还抵不上一筐苹果。”
“多新鲜!”胖子朝着那年轻的日本女人扬了扬下巴,“就这,要不是人冈本小姐牵线搭桥从中斡旋,也甭想。”
靳大红看到,林雪梅亲热地拉住了冈本小姐的手,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故友,又见日本老军医踉踉跄跄从屋里跑出来,热泪盈眶地与冈本小姐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不禁皱紧了眉头。
胖子凑近了一步,“说真的靳老板,小半年没听您的豆汁儿大鼓了,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觉着不得劲儿,像犯了大烟瘾似的。没说的,这次回到北平,您得拿出几块压箱子底的活来,铆足劲唱上几场,老少爷们儿都盼着等着呢。”
“一定!”靳大红一时湿了眼眶,“胖子,这一回让您破费了!还大老远地亲自跑一趟,真觉得不落忍。”
“瞧您说的,花几个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只要您几位能平平安安的,不缺胳膊不缺腿儿,就值!”
靳大红再一次被他的话打动了,眼泪直淌下来,一个徐娘秋老的大鼓妞儿,能让老少爷们儿如此看重,如此记挂,还能再说什么呢?你就是唱破了嗓子唱吐了血,也难报万一啊!
卡车点火发动起来,众人都争先恐后地爬了上去,此时却唯独不见了林雪梅的身影。靳大红的心里不由得起火冒了油,好一阵焦急,才看到林雪梅乐颠颠地从马厩的方向跑了过来。
“在这儿待上瘾了是不是?舍不得走?”靳大红面色铁青,开口就是一通训斥,“不像话,没见大家伙儿就等你一个人了?”
林雪梅并没辩解,脸上始终挂着笑。
车开了,她凑到了靳大红的身边,“姑儿,您猜我刚才干吗去了?”
靳大红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还能干吗?除去拉屎就是撒尿。”
“您说,咱总不能让小鬼子白关好几个月吧?临走好歹也得给他们留个念想是不是?”林雪梅从怀里掏出一个干辣椒,在靳大红的脸前晃了晃。
靳大红诧异地瞪圆了眼,“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林雪梅贴近她的耳朵小声告诉她,马厩里拴着十几匹等待出征的大洋马,趁着小鬼子都在院里抢苹果,没人注意,她溜进去在每匹马的鼻孔里都塞了两个干辣椒。小时候在乡下,她就和小伙伴做过这种事,以此报复放狗咬他们的村里的财主。马鼻子里一旦塞了干椒,就会不住地流口水、淌眼泪,浑身发软,别说奔跑,就连站着都打晃,重要的是,还轻易发现不了。相信这一回,肯定能让小鬼子们喝一壶!
靳大红听得眼睛里放了光,喜得眉毛都跳动起来,“嘿,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哪儿来的这么多歪歪点子?”
有一点林雪梅没告诉她,辣椒是她自己半夜从伙房墙外偷的,备了足有一个礼拜。
经过将近一天的颠簸,一行人终于又看见了久违的前门楼子,它巍峨依旧,雄伟依旧,像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透显着宠辱不惊的沧桑。两盘鸽子鸣着悦耳的哨音从人们头顶上盘旋而过,传递着自由之身的欢愉。众人大口地呼吸着北平清晨流动的空气,只觉得格外的清新,格外的香甜。四个月了,裹着棉袍离去,披着单衣归来,让人如何不感叹韶光易逝,世事无常!
靳大红急火火从汽车上爬下来,面对着前门城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如同见了亲娘一般呼喊着:“做梦也想不到啊,前门楼子,我靳大红还能活着回来再看见您老人家啊!”
眼见一行艺人全都不约而同地面向城楼趴伏在了地上,头磕得咚咚作响。
白雪遗不顾年老体弱早早就赶了来,挨个儿地与众人寒暄、道乏。
家属们无论老幼能来的都来了,一时间,大人哭,孩子叫,乱作一团。没人比三伏想得更周备,他不仅带来了吃的,还提来了靳大红平日所用的那把藤套茶壶,让靳大红当场就哭了鼻子。
林雪梅一眼看到,师父金三省在金盈儿的陪伴下站在五牌楼跟前,遂急跑上去,紧紧拉住了师父的手,嘴里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金三省未曾开口眼泪先流下来,一双布满青筋的手不住地拍打着林雪梅的肩膀,“想死我了孩子,你这一走,就像割了我的心头肉哟……”
金盈儿不满地撇撇嘴,转身朝冯雨桐凑过去,像一贴狗皮膏药黏在了他身上,“冯哥,知道是谁把你们救出来的吗?是我!要不是我跑前跑后四处求人,就凭你们几个?在外乡待一辈子吧!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不辞辛苦吗?就因为这伙人里边有你!”
冯雨桐不想与她纠缠,“得,那我就谢谢您了。”
“说说,拿什么谢我?光吃饭喝酒可不成。”金盈儿咧嘴一笑,话里带着明显的挑逗,“要不这么着,我去找个地儿……”
乔七巧鄙夷地剜了她一眼,拉着丈夫转身就走,甩出的话一语双关,“省省吧,金小姐,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靳大红忧虑着日后的生计,走近白雪遗问道:“白大哥,雅园的生意还能接着做吗?这一大帮子人都需要吃需要喝啊。”
白雪遗叹了口气,“自打你们被日本人抓走,雅园的东家就又组织了一拨新人,实话说,他这么做也情有可原,谁能知道你们究竟哪一天才能回来?江湖上讲究义字为先,这会儿咱可不能……”
“您说得对,就是饿死,我靳大红也绝不会去呛行。”
“不过,现下倒是有一笔买卖,可我一直没敢应下,就是怕你心里边膈应。”
“您说,只要不是让我去当汉奸,怎么着都成。”
“大后天,百顺胡同春喜小班开市,要组织三天的‘开市大鼓’,你看——”
“接,这活儿我们接了!”靳大红一点儿都没犹豫,“虽说我历来不去窑子里演唱,可现下顾不了这许多了,老少爷们儿总得挣钱活命啊!”
妓院的所谓“开市”,与商家买卖的开张庆典无关,乃是老鸨子和妓女们为了集中赚钱择机举办的一种专项活动,如同大小店铺筹划的促销手段,届时会聘请一些大鼓艺人前来演出助兴,窑姐儿们会分头去邀约自己的熟客,熟客会带上各自的朋友,一起前来听曲儿凑热闹。毋庸讳言,妓院里男人多了嫖客就多,嫖客多了老鸨子赚的钱自然就多,故而,这一项活动就被称作“开市”,大鼓艺人的助兴演出就被称作了“开市大鼓”。一般说来,通常每户妓馆一年之中要举行两三次的开市,多的可达四五次,按规矩,一等的“小班”办三天,二等的“茶室”办两天,三等的“下处”则只办一天。“开市大鼓”对于艺人也算是上等的买卖,一天唱下来甚至比堂会挣的还要多。
靳大红自嘲地说道:“从打学徒跟师父去过一次窑子——那是不得不履行的手续,再我还真不知道这种地方冲南冲北。说起来,还得感谢日本人,要不然老了老了,我也不至于一改初衷又串了邪钵!”
第二天一早,白雪遗便派人送来了准信儿。于是,靳大红作为此次的大鼓掌班,开始挨家挨户递送通知,人们实在没想到,刚回到北平这么快就又有了生意,个个欢喜非常,都说白雪遗白爷仗义。
开市的时间定在下午一点,大部分艺人都按照约定提前到了,聚在春喜小班的下房里准备着演出用的大小乐器。
院子里高搭着天棚,处处挂满了红灯笼和五彩丝带,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如同新春过年一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窑姐儿们一个不落全都簇拥在了大门口,见了属于自己的熟客便飞跑上前,彼此哥哥妹妹地叫着,携肩搭背引向了各自的房间。
靳大红站在一旁冷眼观瞧,“淫贱”两个字便开始在脑子里不住地盘旋。一扭脸,见林雪梅搀扶着金三省穿过人流走进来,急忙大跨几步迎了上去。
“师哥,您不在家好好养病,跑到这儿干吗来了?”
金三省佯装气恼地瞪了眼,“靳老板,怎么,没接着您老人家的红条儿,我就不能来了?”
按演唱开市大鼓的规矩,掌班的一旦选好了唱手,就要送过去一张五寸长、两寸宽的红纸条儿,上面写着“诚邀某某某老板于某月某日赴某某班开市”等字样,权当是下了一份聘书。
靳大红赔了笑脸:“哪儿的话呢,当妹妹的还不是心疼您,怕您累着?一旦有什么闪失,回头我嫂子不得埋怨我?”
金三省叹了口气,“你是知道的,雪梅挣的钱全都填我药罐子里了,我总不能眼瞧着让她一人忙活不是?再者说,老没动弦子,手也有点儿痒痒了。”
“您要这么说,我可忒高兴了,开市的活忒杂,点什么的都有,有您‘北弦王’在这儿坐镇,我就彻底踏实了。”说到这儿,靳大红向林雪梅问了一句:“怎么到这会儿还没见着你师姐胡翠珠呀?莫非说你没通知她?”
“哪儿呀,您不知道,打今儿起,人家不唱大鼓了,彻底改了行了!”林雪梅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递了过去,“还正儿八经发了份声明呢。”
靳大红狐疑地朝报纸上看去,只见在一个角落印着一个小方块:
郑重声明:从即日起,本人自动放弃大鼓艺业,专事时代歌曲演唱,并接受拍摄电影之请,同时,自此更名为胡蝶影。胡翠珠启。
“行啊,屎壳郎变唧鸟儿唧鸟儿:北京话,即蝉,她这是要飞啊!”靳大红撇撇嘴,对着金三省说道:“瞧见没有,你这徒弟算是白教了,打现在起,人家可就不是大鼓妞儿了,见面得尊一声歌星影星了,不过这也挺好,从今往后您也就不用总惦记着了。”
金三省的脸倏忽红了,“嘿,你这话说的,我没事儿总惦记她干吗?现而今我就惦记雪梅一个人!”话一出口即觉不妥,忙找补道:“我就想着怎么能让雪梅扬了名,成了蔓儿,到死我也就合上眼了。”
靳大红呵呵一笑,“你要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金三省余怒未消,“改天我也发个声明,和姓胡的彻底断绝师徒关系,把她逐出师门,永不录用。”
林雪梅放眼看去,觉到一等的清音小班的确与二等的茶室不同,院落比“临芳楼”宽敞,各处的建筑亦都是雕梁画栋,显得雅致清爽,一帮姐儿的岁数看上去也更为年轻。
此时,院子里像赶大集,人进人出,乌乌泱泱,络绎不绝,老鸨子看看客人到得差不多了,遂宣布开市演出开始。正厅的前方临时搭建了一个两尺高的小舞台,一干艺人齐聚台上,各人操起各人的家伙,一时间锣鼓齐鸣,弦索铮,热热闹闹地唱起了群曲《渔家乐》。
唱罢了开场,众人即按窑姐儿房号的顺序分拨去她们的房间里“响房”,三五个人组成一伙,每人手持一件乐器,无论铙,无论钹,无论竹板、三弦,先唱上一段《一门五福》之类的小岔曲,接着就是一通火爆的敲打。听不听的自不用管,房间里有人没人也不用管,只要响一间房,艺人就能挣到一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