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过半“雨水”接连,“惊蛰”“春分”和暖天,
来到“清明”野鸟喧,“谷雨”“立夏”交“小满”,“芒种”“夏至”栽稻田。
“小暑”“大暑”接炎热,“立秋”“处暑”水虫儿欢。
“白露”“秋分”黄白草,“寒露”“霜降”将冰见,
到“立冬”冷几天,“小雪”“大雪”冻河滩,
交“冬至”与年连,“小寒”“大寒”又是一年。
——岔曲《二十四节气歌》
光阴荏苒,时间的脚步迈进了公元1943年。元旦过后的第二天,乔七巧把林雪梅叫到了自己住的小东屋。
冯雨桐在一旁默默地收拾衣物。桌子上放着两碗泡在开水里的豆饼,一疙瘩一块像小孩子拉的稀屎。粮价虽一日三涨,但经常是有价无粮,现下,连土豆都难得一见了,豆饼成了北平百姓一日三餐的主食。
看着堆在床上的大包小裹,林雪梅觉到了奇怪,“你们这是……要走?”
乔七巧拉着她的手坐到床边,轻叹了一口气,“怎么说呢,这日子眼见就过不下去了,上顿下顿的豆饼,连个菜毛儿都见不着,而且我——”说到这儿,她不由羞红了脸。
冯雨桐面带喜色插进话来:“这还有啥不好意思的?雪梅也不是外人,直说,七巧她有了!”
林雪梅由衷的高兴,眼睛盯向了乔七巧的肚子,“几个月了?咋没看出来呢?真是天大的喜事!”
“才刚刚三个月。”乔七巧娇昵地瞥了丈夫一眼,“所以说,为了俺肚子里的孩子,俺俩也得离开北平这鬼地方。碰巧,头几天俺一个在天津‘小梨园’结识的姐妹从奉天捎过话来,说他们那儿需要人手,开出的条件还挺优厚,茶园的老板承诺四管:管接、管送、管住、管柴火,另外还管两顿饭——上马的饺子下马的面,艺人唱曲儿的收入全都归自己,老板就为多赚点儿茶钱。可心的是,那儿不实行粮食统制,能吃到正经粮食。”
林雪梅为他们感到高兴,想想,提醒道:“可我听说东北那地方冬天冷得邪乎,风嗖嗖的,你带着个身子能受得了?”
“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另外,这金家俺也真真的住够了。”乔七巧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林雪梅手上,“你也都瞧见了,只要金盈儿在家,一上午恨不能往俺这屋里跑八趟,黏着你冯大哥,开口金焰,闭口还是金焰,她这点儿心思俺还能不明白?她就是盼着俺嘎巴一下死了,好让冯雨桐娶了她。挺大的一个姑娘,不说张罗着嫁人,一天到晚总盯着别人的爷们儿,俺就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行,惹不起俺躲得起,看她还能不能追到奉天去!”乔七巧气得小脸煞白。
林雪梅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劝她放宽心怀,别因此动了胎气。忽然,她灵机一动,问道:“七巧姐,我跟着你俩一起去成不成?”不久前,白雪遗曾提醒过她,虽说在那次解救罗华章的行动中,她没被日本人认出来,但小心不为过,要她这一段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为此,一连几个月,除了承应了为数不多的几家堂会,唱了几回妓院的开市大鼓,她从没在园子里亮过相。现下,借这个机会出去避避风,倒也不失为良策。
“咋不成?你七巧姐正巴不得呢。”冯雨桐放下了手里的活,凑近过来,“有你助阵,咱这趟东北之行肯定能火。”
“好倒是真好,可是——”林雪梅又有些犹豫起来,她想到了师父金三省,“我走了,我师父他怎么办?让谁照顾我都不放心,虽说头疼的毛病好多了,可他的脑子让日本人打得留下了后遗症,弹着半截弦子就能睡着了。”
“这好办,带上一块走呗,到了那儿找郎中接着治。”冯雨桐兴奋起来,“我估摸,‘北弦王’一到,奉天的杂耍园子一准儿炸了窝,就是……老爷子的脾气有点儿个。”
“有这么句话,‘人有大脾气,必有好手艺’。没事儿,我师父听我的。”林雪梅站起了身,“我这就去找师娘商量。”
“冯哥!”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呼唤,金盈儿手举着两张电影票推门走进来,“今儿真光影院放映金焰的《情天血泪》,我好不容易才搞到两张票,午夜场,吃完晚饭我就来接你。”
“什么金焰银焰的,我去不了,你找别人吧。”冯雨桐冷了脸断然拒绝。
“你——你可是答应陪我的。”金盈儿扭脸看见了林雪梅,“咦,你怎么在这儿?”
“这地方我不能来吗?犯忌还是犯法?”林雪梅头没抬眼没瞧,顾自喝着水。
“嘿,林雪梅,吃枪药了是不是?行,你能!对了,我可听说,那个杀奸团姓罗的是你的相好,没错吧?”
“哪个姓罗的?我怎么没听说?”
“成心跟我装傻是不是?就那个中国大学的大学生,抗日分子,进了大牢又被人救出来了。起先我也挺看好他的,人长得帅,肚子里又有墨水儿,可谁能想到他竟然是……”金盈儿忽然似有所悟,“哦,我明白了,那件事该不是你这个鬼丫头出的招儿吧?”
林雪梅瞬间警醒,看来,自己真的是应该出去躲一躲了。
白丫头离开了“仙岛屋”,回到了西河沿她自己的家。
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被崔洁实囚禁在内室,染上的毒瘾如同旷野的鬼,想找它找不着,不想见它的时候,它却从暗中突兀地现出形来,对她百般戏耍,百般折磨,令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每一次毒瘾发作,每一次索取白粉,她都会遭到一次奸淫,起初只是崔洁实自己,后来又添加了他的手下。她早已经没有了羞耻,心甘情愿受辱,只为了能得到那一点点儿白色的粉末。她知道,如今自己之所以被放出来,绝不是德晓峰出了赎金,只是那姓崔的开始对她失去了兴趣。
家里只剩下了几床被褥和几件做饭的家什,结婚时添置的一些器具想是都被德晓峰拿出去当了。她犄角旮旯翻了个遍,最后才在一个破手套里找到了几块钱。她决心践行自己的誓言,要报仇,要雪恨,杀了父亲老贵,杀了德晓峰,然后自己就去死。为了报仇雪恨,她必须得先活下来。
天未大亮,白丫头夹着面口袋奔向了粮店。西北风刮得张狂,专门往人的脖子里钻,冻得排队买粮的人们一个个像皮影戏里的影人儿,僵硬地活动着手脚。太阳也似乎存心惩罚这些个懦弱的生灵,始终躲在云层后面不肯出来。当白丫头感到周身麻木时,才终于排到跟前买到了几斤豆饼。
返身往回走时,她忽然在队列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啊,妈!我的亲妈!她禁不住在心里呼喊起来。已经很久不曾见到母亲了,看上去她竟像个年迈的老太太,佝偻着腰,头发一片花白,算算应该还不到五十岁呀!
她心情激动地凑到了母亲的跟前,木呆呆地望着,许久都没开口。
杨氏发觉有人在不住打量自己,于是开口问道:“闺女,你老瞧着我干什么?有事?”
白丫头的泪水即刻涌出来,虽然她知道自己现下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可也不敢相信竟然连亲妈也认她不出,“妈,您不认识我了?我……我是您的大丫头啊……”她只说了这一句,便扑到母亲的怀里抽泣起来。
杨氏揉揉自己的眼睛,扳起了她的脸,从眉毛看到嘴,话未出,嗓音先哽咽了,“丫头,真的是你吗?一年多没见,你怎么瘦成了这样,就剩了一把骨头了,让妈都认不出来了……这些日子我到处找你,你又是去了哪儿啊……”
白丫头撒了谎,她告诉母亲,自己和几个唱大鼓、说相声的走穴去了东北,最近几天才回到北平,她不想让母亲再为自己增添一份忧愁,“我弟和我妹还好吧?”
听了这句问话,杨氏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还知道有他们俩呀,去年春上,你弟弟小路被日本人抓了劳工,到现在连死活都不知。夏天,就是热得最邪乎的那几天,家里断了粮,你妹妹瓷儿活活地给饿死了,临咽气之前,想喝一碗凉粉,我都没能给她买啊……”
一席话如雷轰顶,白丫头头脑昏昏,任由泪水横流,许久才喘过一口气。瓷儿,一个皮肉细白如瓷的小妹妹,一个整天眯着笑眼的小妞儿,正如一枝方刚吐绿的嫩柳,就这么一下折断了……
“老东西呢,他还活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出了这么一句。
杨氏用衣袖擦了擦红红的眼角,“活着,老不死的比谁活得都硬朗。丫头,妈不糊涂,妈知道你恨他,恨不得一刀捅了他,可他怎么说也是你爸呀,当初他那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他自己……求求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望着未老先衰的母亲,白丫头那颗如铁一般的心竟渐渐变软了,不由叹了口气,把剩下的几块钱塞到母亲手里,转身而去。
就是在这一刻,白丫头改变了主意,她不想死了,准确地说,她不想马上就死。眼下,母亲只剩了她一个子女,只要老娘还存一口气,她就不能先走一步!她要为这个家再出一把力,为母亲养老送终,报仇的事只能等到尽了孝之后了。
刚跨进院门,她就看见有一伙披麻戴孝的人堵在自家的门口。一个中年妇女见了她,立时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弟妹,救救我们娘儿几个吧,不能活喽……”
白丫头知道这是前来报丧的人,一时搞不清究竟是哪一门的亲戚,只好先把她搀扶起来,“您是——”
“我家爷们儿……你二哥瑞峰,他死了!”
白丫头这才听明白是小德子的堂哥德瑞峰过了世,“嫂子,快起来,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二哥他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瑞峰媳妇哭诉道:“都怨他自己不学好呀,抽大烟嫌不过瘾,又学会了抽白面儿,抽得家不像个家,人不像个人啊!不怕弟妹你笑话,三间大瓦房让他抽没了,一套明朝的硬木家具也让他抽没了,这还不算,抽得他一天到晚嘿喽带喘,临死的时候就剩了副骨头架子……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缺了八辈子的大德,引着他上了这个窟窿桥啊……”
白丫头一阵恻然,她又怎会不知道这件事的始末根由?心中骂道:千刀万剐的小德子,猪狗不如的德晓峰,老天爷绝饶不了你!她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身上又拿不出一分钱,只好劝慰道:“嫂子,现下我手头没什么存项,有几块现钱刚才都买豆饼了,这么着,你先领着孩子们回去,在家等我,让我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当的东西没有,好歹也得帮你把二哥他发送了!”
瑞峰媳妇千恩万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领着几个孩子走了。
话好说,钱打哪儿来?看着屋里光光溜溜的四面白墙,白丫头只怪自己一时冲动,眼下衣食无着,自身难保,还豪横地答应别人助一臂之力,想想,便有些懊悔。
正这时,吱扭一声门响,德晓峰缩手缩脚地走了进来。自从白丫头被押在仙岛屋,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禁不住怒火中烧,瞪圆了双眼。
“媳妇耶,分别多日,你可想死我喽……”德晓峰张开双臂,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
见此,白丫头麻利地从枕头下面抽出了一把剪子,“小德子,离我远点儿,再往前多走半步,别怪我跟你来狠的!”
“哟嘿,一年多没见,长能耐了!得,我怕你了,怕你一溜跟头,行了吧?”德晓峰看着她眼里跳动的火苗,知道此时绝对不能招惹她,否则,她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于是,退后几步躲到了一旁,“我知道你恨我,想一刀宰了我,实话说,我罪有应得。可我毕竟还是把你赎了回来,虽说时间上长了点儿。说出来你肯定不信,这次为你回家,我可没少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