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每年都要去一趟新疆。中亚细亚地面上独特的地貌,奇丽的风光,每每令我惊骇,叫我明白了“世间有大美”这句话,决不是一时偶然而发的粧语。
而在所有雄伟的风景中,落日大约是最令我震撼的了。我见过许多次的落日景象,这里只简约地记述三次。
我们的车在甘肃的定西高原盘旋。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头顶上甚至隐隐约约地有几颗星星。
汽车转过一个垭口。这时,眼界突然开阔起来,在苍茫的远方,弧状的群山之巅,一轮血红的落日像一辆勒勒车的轮子,静静地停驻在那里。
它没有了光焰,颜色像我们写春联时用的那种红纸。柔和、美丽、安谧,甚至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像民间剪纸。它大极了。我说它像勒勒车的轮子,只是一个顺手攫来的想法,它当然较这轮子要大得多。
它停驻在那里,模糊的群山轮廓线托扶着它。面对这落日,我们全都在那一刻惊呆了。
我们的车停下来,倚托着一棵树,架起机位直拍到这落日消失。
做背景的这棵西行路上的树,亦是一棵大有讲究的树。
它叫左公柳。
一百多年前,左宗棠率领他的二千湘军子弟兵,一边栽树,一边望乡,一边抬着一口棺材前往新疆。
他去新疆时走了八个月的时间,而在他身后从西安近郊的凤翔县东湖起,直抵新疆的伊犁,路途上便留下了两行树木。落日在沉入西地平线以下那一刻,跳跃着,颤抖着降落着。它先是微丝不动,突然,它颤抖了两下,往下一跃,于是只剩下了半个。
半个的它继续依恋地慈爱地注视着人间,好像有些贪恋,不愿离去,或者说不愿离去正在注视着它的我们。
但是,在停驻了片刻以后,它突然又一跃,当我们揉揉眼睛,再往西看时,它已经消失了。
一切都为雾霭所取代,我们刚才见到的那一场奇异的风景,恍若一场梦境。
第二个带给我巨大影响和深刻记忆的是在罗布淖尔荒原上看日落。
我们是从迪坎尔方向进入罗布泊的,走的是被斯文·赫定称之为“凶险的鲁克泌小道”的那条道路。
这样,车去的方向是东南,而落日的方向是西北,我们只是在匆匆的行旅中,偶尔地回头关注一下身后的落日景象。
中午一过太阳刚偏西,就变得不怎么显明了。
像一枚灰白色的五分钱的硬币,容易被人忽视地停驻在西边天空。
罗布淖尔荒原上的大地和天空,浑沌一片,也是灰蒙蒙的,因此,太阳的存在甚至被我们遗忘了。
况且,那枚硬币的四周边缘,也不太清晰。我们向死亡之海罗布泊行进。
这里是无人区,没有任何的生命存在,荒凉空旷如同月球的表面。
四周瘴气雾霭弥漫,我们感到自己如同走入地狱,走人鬼域。为了打破这满天压抑,越野车司机放起了《泰坦尼克号》的用萨克斯吹出来的音乐,这音乐更给人带来一种梦幻般的死亡感觉。整个一个下午,太阳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在我们的车屁股的地方照耀着。
说是白天吧,但是恍然如同晚上,说是夜间吧,在我们匆匆的回头中,分明有一个物什,在西天半空悬着。
最辉煌的罗布泊的落日出现在黄昏。
那一刻,我们的越野车已经来到距古湖盆二十公里的龟背山。
当时,在我们不经意地一次回头中,突然看见在一平如抹的西地平线上,一轮血红的落日停驻在那里。
它是那样鲜艳、温柔。就像我早年间,家里的墙壁上画着的一个姑娘的红脸蛋。
记得每个可以偷懒的星期天,我都要躺在被窝里,瞅着那胭脂脸蛋出神。
这时我们的车停了下来,包括陪同我们一起进罗布泊的“老地质”,也都被西地平线上那辉煌的一幕震撼了。
我们下了车。我们,我们的车,还有刚才那死气沉沉的罗布淖尔荒原的黑戈壁,此刻都罩在这一片回光返照中。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红光。我们感到自己像在画中。
萨克斯管吹奏的《泰坦尼克号》的音乐,这时候适当其时地在放着。
在那一刻我突然掉下泪来,我感到,死亡原来也可以是一件充满庄严和尊严的事情啊!
记得,罗曼·罗兰在构思他心目中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形象时,他焦躁不安了半年,有一天早晨,他登上山顶,看见一轮太阳正在喷薄而出,于是,罗曼·罗兰心目中久久酝酿的英雄在东地平线上出现了。
罗曼·罗兰因此而热泪盈眶,“让我把你抓紧亲爱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罗曼啰兰叫道。与罗曼·罗兰不同,我看到的是落日,是西地平线。
不过,它们一样都是大自然伟大造化的杰作,而且较之日出,落日景象则更庄严、神圣和具有悲剧感。
西地平线上那一轮胭脂色的物什,终于从我们的眼前魔术般消失,一切又重归于死寂。
我们上车,翻过龟背山,进人罗布泊古湖盆。我要告诉你的第三次日落是我在阿勒泰草原遇到的。
那次实际上并没有看到落曰,落曰隐在云背后去了。
我只看到了火烧云,那火烧云,灿烂地、热烈地、夸张地烤红了西边半个天空,烧红了大地上的一切物什,给我留下一个惊骇的印象。
但是,我明白这一切的制造者仍是落曰,是落日在云的背后挥舞着魔杖。
我在那一块地面当过五年兵,中国的那个西北角,曾吞没过我的全部的激情和青春。
我的白房子的故事,就是从那里来的。
还记得,有一次,我骑着马从阴霾四布的边界上走过,一户兵团人家的土还房前,有一位七岁的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刚刚放学回来,她向我挥手致敬。
这一次,我专门到那土述房前叩门。门开处,当年的小女孩已经三十二岁了,她的孩子都已经七岁上学了。
我感慨地望着岁月。我们是从一个叫“顶山”的地方,向西走时,遇到那一次落日的。
顶山是一个荒凉空旷的地方典型的戈壁滩地貌。
这里是兵团一八三团的驻地,地球上“无中生有”生出的一座小城,新疆地面有许多这种兵团人建立的城市,只是仅仅因了顶山的旁边有一条浅浅的乌伦古河,这些兵团人才能够勉强地活下来。
西天的那吞没一切的大片火烧云,是在太阳坠人云层以后,突然出现的。我们的汽车的去向是正西,因此,我们感到自己正向那一片红光走去。
记得我赶忙唤司机停车,然后,请随行的摄影家以路旁一座土坯房为视角,拍下那西地平线上的辉煌的落日景象。
身处平庸的卑微的环境中,我以手扶墙,仰望着西地平线上那一团火焰。
那辽远的西地平线的地方,火烧云映照的地方,被历史学家称为欧亚大平原,被地理学家称为小亚细亚。
在那炫目的红光中,我看到一些匆匆的背影,正向历史的深处走去。
曾经在东北亚草原上游荡过许多年的匈奴民族,就是在某一个早晨或黄昏,循着西地平线远去的。
还有另外一位叫成吉思汗的英雄,在那炫目的红光中,我也看到了他的背影。
正是在此处,我脚下的这个地方,他召开了誓师大会,尔后,兵分两路一路打通伊犁河谷,一路翻越阿尔泰山最高峰一友谊峰,西征花剌子模,尔后进入欧洲,进入非洲的。
我多么地卑微呀!我多么地平庸呀!感谢落日,它让我看见了他们远去的背影,它把世间惊世骇俗的一幕展现在我的眼前。
火烧云持久地停驻在西天。直到太阳已经落下去很久了,还将最后的一抹光辉像扫帚一样扫向就近的云彩。
直到最后,又贪恋了一阵后,西边天空终于恢复了它平庸的色彩。接着就是中亚细亚那着名的白夜了。
这是我三次见到西地平线上落日的情景。我不敢独享那一幕,所以将它诉诸笔端,带给更多的人们。
我会写一本叫《西地平线》的书,来记录我这几年西部行旅的感受的。
末了要说的话是,“雄伟的风景”和“世间有大美”这两句话并不是我的,前者是一个日本画家叫东山魁夷说的,后者则是中国画家张大千,在看了敦煌壁画以后发出的一声感叹。
2001年11月28日凌晨3时至上午10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