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就不是一个恋旧的人。不恋旧事,不恋旧人,坚信该记得的必然记得,该遗忘的从无错漏,只需把判决交给时间。
这项特质,曾经被某个朋友大为羡慕,因为她是那种十年前的一件旧衣、一张纸都恨不得留住的人。她说:“我这种人很累,搬家的时候惦记的都不是贵重物品,连结婚时的诸多金镯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却还留着那些旧照片、旧衣服,当然连带脑子里也堆满了诸多过往细节——和那些人是如何相遇的,又是如何从相交甚欢走到了相见无言。”
当时我对她说:“你若想改变,就从丢弃那些旧物开始。”
记得当年我是如何那般振振有词地说出这句话。猛然过去也不到一两年而已,却发现自己也积攒了那么多不忍丢弃的东西。这大概是生活安定的明证,不再流离失所,不再辗转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我对他们说:“我住过这里的每一个区。这是真的。”
要么继续走,要么被遗弃
过去那么多繁杂的旧事,都面目模糊了,因为我把与之相关的东西全部丢掉。过去几年的照片,因为电脑中毒而消失不见,我从不觉得遗憾,因为那些不重要,我有我的文字作为名录。过去的衣物鞋子,无一存留,也不重要;若是留存,在衣柜占的空间大抵也足够买更多的新物了。然而那些都是旧事了。
当你有了真正的家,你会忘记去清空,甚至你根本想不起来有这么一项必要。这些对于女人,却是致命伤。
你留存的记忆越多,就意味着未来可以伤你的越多。你留存的记忆越细致,越是容易铸造出一个思维的牢笼,困于其中,越陷越深。
不是我们的心胸天地太窄,是里面太拥挤,而你毫无知觉,直到有一天它被塞满,你发现,你再也无法走远。
某位太太说,难怪那么多的女人到了三十岁之后,就总要找个可以迷恋至死的爱好,要有如男人酗酒嗜烟一样摆脱不掉的爱好。那爱好是麻将也好,是血拼也好,是赚钱也好,甚至是找情人也罢,不过都是因为心里的某个缺口永远无法被填满,可缺口之外的其余部分又太拥挤不堪。
那样一种矛盾,说出来着实好笑,怎么会有那样的一颗心呢?不清不楚,不明净,汤汤水水,再无爽利与潇洒。可,却是真真正正的境况。
世人都言某某是个通透的女子,那通透是如何得来,又是如何呈现出来的呢?这通透就是砍掉那一个缺口,接着坚壁清野,方能重整旗鼓、井井有条。那过程好比孕育一个新生命,再多辛酸苦痛,等到他瓜熟蒂落,你就必须开始学会放手,因为他正是那个与你最相干却又可以是最不相干的生命事迹。
我们看着男人往前走,大步流星,奔向那高高的山顶。而你所能做的,必须是不停砍断旧有的念想。因为你之所衷,正是他最无需照看的东西。这些话听起来都似残忍,但一定不是每一个正在朝这条路上行进的女人都会觉得残忍。
要成为通透的人儿,必须对自己动刀。砍断那些不必要的念想,让一直蜷缩在过去的自己,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这件事,稍有不慎,伤筋动骨,再难复原,就变得迟钝、麻木,失去悲悯心。
譬如贾宝玉身边那些讨厌的老婆子,譬如那个一听动刑就兴奋的容嬷嬷,通通都是砍错了地方又或者不忍心对自己动手,于是最后那积攒的阴毒嫉妒全倒换到了别人的肉体上。你明白到这些原委,你当真不再能恨得起那些七大姑八大姨。
不是为她们痛,也不是为自己,那种痛难以言说,是对更多人萌发出的一种更深理解。那种痛就好比,我对我的母亲,如今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即便是如湿棉袄一般的母爱,也甘之如饴,再无丝丝毫毫反抗与叛逆的念头。那种痛,让我对有缘分遇到的许多年轻姑娘萌发一种忍不住去呵护的念头。因为一路走来,有那么那么多的痛,都无法言说无处倾诉啊。对人世了解越深,越发难以抵挡悲悯心的长驱直入。
你会哭,你会比从前过往任何时候都更爱哭。你哭得凶猛,哭得频繁。甚至是从前绝不会扰到眼泪的事,也会忍不住落下两颗“鳄鱼泪”。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敏感。不是年少时的那种多愁善感,而是一种预告,是一种警示。是的,它在告诉你,心里装得太满了,是时候,开始丢弃一些了。
是的,生活总是又和你以为的不一样。生活的残忍原来不是因为它蛮横霸道,而是它总会来挑战你那些旧有的理解。它会告诉你:你又想错了。你可以说不吗?你可以说我不要继续吗?不,你没有权利。它只会告诉你:要么继续走,要么被遗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