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
《岁月河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单元系列剧，其中《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曾于1980年荣获第16届芝加哥国际电影节金奖及第一届英联邦电影电视节银奖。
它讲述的是上世纪二十年代，香港农村题材的故事。在省城求学归来的二少爷景生与细妈（就是父亲的小老婆）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情感。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做。既没有接吻也没有上床。美好只不过流着眼泪，在景生的肩头靠了一靠。那束电筒光便不肯饶过他们。于是，被逼策划双双逃走。于是，被捉拿归案。事发后，氏族掌权者将美好装猪笼沉河。景生也被迫离开家乡。
我喜欢看粤语老片。尤其是张国荣演的粤语老片。拍摄《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时，他只有二十出头。一个秀气真诚里，透着无边柔弱的男孩子。一个好心，却专办坏事的男孩子。一个注定要和姐姐阿姨谈恋爱，注定要在姐姐阿姨的怀抱里成长起来的，需要多多原谅和多多宠爱的男孩子。没有当年《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里青涩果子一般的景生，哪来《胭脂扣》里风月无边多情丛生的十二少呢？不要忘记，《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和《胭脂扣》都是李碧华的原著。
我喜欢《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的乡村场景。墟场、集市、宗祠，男人的长衣衫和女人的对襟大褂，还有那闺房里点着烟灯的美人榻。我觉得《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里好多场景都好熟悉，好像是我家乡，那个名字叫做瑶里的地方。那是个秀美的心灵氧吧，是滋生童话故事的地方。然而《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绝对不是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它让我觉得压抑而愤怒。
现如今，我们的社会崇尚讲究一个词语，叫做“人性化”，仿佛那是万丈佛光普照的一个美名。其实，人性到底是什么，人性化又是怎样的呢？我觉得，人性不尽然全是真善美，它是真善美加上假恶丑，一半一半，或者三七开，或者四六开地，混合在一起的人类情感的综合体现。
《岁月河山之我家的女人》影片中，每一种代表人物，都非常有人性。
首先讲那个乡绅族长黄老爷，就是景生的父亲。他敬妻爱子，礼待乡邻。他年迈多病，前面一个小老婆带喜逃跑了，又马上讨了一房小，就是美好。在我们今天看来，他这是干了耽误人家青春的缺德事。但在当时，人们的观点却不这么认为。这个黄老爷既不好色，更谈不上不残忍。哪个大户人家的男人，不需要有一、两个这样既可役之，又可淫之的婢女服侍呢？这难道不好过天天浪荡在烟花柳巷落人褒贬吗？简直天经地义。再说，美好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虽然如花似玉，但家里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还要抛头露面到墟场帮哥哥卖茶维持生计，她若不嫁给黄老爷，那哥哥一辈子就没钱娶媳妇。美好嫁给黄老爷这个年老多病的老头子，兑换了哥哥娶媳妇的银两，自己也从此有吃有穿，温饱不愁。再则，老夫少婢，虽不如意，但她也未必就付出和承受了太多。他那么老，又有病，纵有心，也不见得有力量日夜折腾她，至多是陪着烧烧烟枪，意淫意淫而已。乡绅黄老爷自己都认为他是积了德的，非常人性。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容易唤起男人的怜爱，即使是黄老爷这样老病男人。他也是从心里疼她的，所以烧烟时教导她少说话，多做事，省的惹奶奶生气，“你要说话，讲给我知就是了”——这似乎已经是那个年代里，那种环境下，一个大丈夫对一个小婢女最怜惜的恩宠了，要想他出头，为她去对抗大奶欺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么人性的黄老爷，唯独不知，美好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身体，她的心灵，都象她的名字一样美好。她是需要男人的情爱与性爱来滋润的。
再说大奶奶。就是黄老爷的原配发妻，景生的母亲。那个年代，男人讨来的小，除了要伺候丈夫，更多地受役于大奶。在丈夫这里承受了性糟践、性侮辱，还要在大奶那里承受更多的人格糟践、人格侮辱。当然，性糟践、性侮辱也是人格糟践、人格侮辱的一种，但相对还比较单一。她一进门，就被按在大奶的胳肢窝下面走过，低眉顺眼俯首帖耳听从大奶铿锵宣言“我是大，你是小，你要服从于我……”云云。早已人老珠黄（我现在非常同情从前人老珠黄而心理变态的女人）的大奶既恨逃跑的婢女带喜偷走了她家的财产，又恨老爷被女人骗了还不死心，走了一房又娶一房。在那个年代，又是那样的家世背景，她是绝对没有胆量，也没有能量揭竿起义来反抗丈夫纳小的，只要一放抗，立马就是她下班走人，任是你生了两个儿子也无用。所以，在丈夫面前，她还必须贤良，装作和丈夫举案齐眉，夫妻同心。但怨气总是要有发泄渠道的，于是便践踏和折磨做小的女人。拜堂的时候，她递给美好两个红包，说是老爷和她给她的利市钱，希望她进门能带来家宅平安，门庭兴旺。这位女演员演得很到位的，红包递上去，象是两块沉重的砖头狠狠砸过去，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多回味一下也就叫人大惊失色——要是万一家里出了任何一丁点不利，那都是这个做小的女人的罪过。她的祝福，一开始，就是最歹毒的诅咒。女人对女人，刻薄歹毒的诅咒，也是鲜明的人性之一。
我很难真心实意相信女人之间的友谊。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友谊，就像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爱情，同样都是不牢靠的。女人可以为爱情愚忠到死，但同性之间的友谊，不要看平时如何地花哨手帕，小恩小惠地蜜里调油，只要利字一当头，立刻叛变！这利，包括金钱、也包括占据和掠夺友人的情感利益。“重色轻友”这个词语不晓得制造者是男是女，但身体力行起来，女人绝对是男人望尘莫及的楷模表率。相反，倒是男人对友谊更忠义些。但男人对女人，与他的友谊相比，只怕也只好慨然对女人说声“对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呢？说穿了，就是因为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女人始终是弱者。男人由始至终是强者和尊者，所以，他可以大鸣大放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把泡妞，他的对手若是强过他，他也可以打打杀杀之后很潇洒地一抱拳，就成了可以合作共事的肝胆兄弟。阴暗的心理诡诈术很少。需要利用阴暗的心理诡诈术来骗人骗己的恰恰是处于弱者地位的女人。女人是属于社会之外的，是家庭的，后院的，是补充的，局部的。而这补充的、局部的小天地里的是非仇怨，永远比男人的大世界里更多，也更丑恶。正室贤良惠德，主动为丈夫纳妾，温柔让夫，带领众妾婢当好后院当家，妻妾和睦，家道兴旺的假象，不知道骗过了多少以强者自诩的男人的火眼金睛。而她把对同性夺权夺爱的切齿饮恨，统统用阴损或是残骇的招数使出来了，竭尽全力伤害她人的同时，自己也一脸孤绝，绝非快意。这样一幅景象，总是让人觉得哀凉而压抑，又透着以弱当强的呛鼻辛酸。
在这里，可以做女人敌对仇视女人的副手注解人物的，还有一个，也是老妇女，不过是个老仆人，大奶的老仆人琼姐。穷人，穷女人，穷的老女人，很容易扭曲的。她往上，巴结不起，往下，欺负不起。一种此生辛苦、荣华难慕的郁结，容易导致这种人物的心理微微变态。美好虽然和琼姐一样做粗活，但她的身份明确是老爷的细奶奶。即使是这样一种虚无的身份，也是很值得同为弱者同样穷苦出身的女性嫉妒和觊觎的。但琼姐显然不能将美好取而代之，根本的原因在于她年老色衰。于是，她时不时地要张扬一下美好墟场卖茶的出身，且又在言语中对美好的年轻漂亮深恨深嫉。
女人最大的优点是敏感，女人最大的缺点是敏感而无知。她可以在心里，在行为上，对自己的同性，龌龊一千遍，却不会对造成她的弱与阴暗的男性有半分丝毫的怪罪。
还是以大奶为例。她的丈夫要娶小，她不敢反对，或是压根就没想过反对。她的儿子和美好事发（天晓得，那叫啥事发）后，她象条母狼一样“嗷”地扑上去厮打美好，口内大骂贱人，恨不能生吃了她。她为什么不打骂自己的儿子？她怎么那么肯定是美好勾引了她的儿子？因为，女人是弱者，是对男性有固有仰赖和遵从意识的弱者，她永远都只会把和她同样是弱者的女人当做敌人，而不会有其他的清醒和觉悟。所以她就永远是弱者。痛苦的弱者。害人害己的弱者。一种非常丑，却又孤苦无依的人性。
最后说一说景生。景生的人性。景生在那样一种压抑武断残暴的封建乡村中，代表的当然是春风拂面般的清新和朝气。他温和，有见识，善待下人。对美好由怜生爱。并且，当事情暴露发生后，也曾萌发勇而担当的片刻豪情。真的，片刻豪情，只有片刻。当他和美好作为奸夫淫妇被捆绑到祠堂里受审时，美好一心在想着如何为他开脱，独自一人为爱担当，而景生除了怯懦地缩起肩膀痛哭流涕，什么想法，什么行为也没有。就算眼睁睁看着美好被族人残暴地装猪笼沉河，他除了哭，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景生的人性，是他的叫人爱处，和叫人恨处，一样多。他是理想主义的光辉形象代表，却绝对不是实现理想的过程当中，那直面惨淡人生，正视淋漓鲜血的真的勇士。
真的勇士，唯有美好。勇士也成了祭品。影片最后，她作为被牺牲的对象，承受装猪笼沉河的悲惨命运，但导演也并没有因此加大情感释放的力度。没有波涛翻滚惊涛拍岸的潮来潮涌，也没有特写放大残暴族人冷漠狰狞的嘴脸，甚至连美好自己，导演都没有给她一个回眸呼喊的眼神。同情和悲悯的调子，是一直在郁郁的调子上，有些不忍，又有些害怕似的，兀自隐忍。
我在这部影片中感受到的强烈压抑和愤怒，就是影片，并没有明确引导观众去斥责那农村封建社会扼杀人本真灵魂的种种思想根源和终极行为。影片所表达的基调，至多是对景生与美好情感的同情，但却万万不是抨击其对立面的摧毁势力的。它用它特有的影像表达语言，阐述了那么多种形形色色的真善美与假恶丑综合的复杂人性，应该说，导演本身，就是痛苦、矛盾而忐忑的。向往真实、光明、纯净的人性，但又踟蹰裹足，乃至口不能言。
后来，我也理解了。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你叫一个优秀的有先锋意识的导演，你叫一个或是一群优秀的有先锋意识的演员，如何再进一步激烈和铿锵呢？不能再深入了，再深入，我又要神神鬼鬼地说到“话语权”的问题了。
而我作为一个观影者，观看影片后，热血上涌，提笔写下“谁能肆意扼杀我们的灵魂”这样激烈而铿锵的标题。但在思考和阐述的过程中，我又丢失了那最初的激烈和铿锵，我终于变得和那影片的导演、演员一样，与他们沆瀣一气，唇齿相依。我努力着，同情着，也惶惑着，茫然着——谁能肆意扼杀我们的灵魂？
究竟，谁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