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虚望着蚂蚁渐趋的那个悬崖,突然想起了梦中的情景,蓦地醒觉这里就是他在梦中立碑为“月影谷”的悬崖。他在梦中两次到过这里,不过两次都是蓝雾弥漫的黑夜,这一次是艳阳高照的大白天,所以一时之间他没有认出来。
他一边叫人挖坑埋葬了李全的棺木,一边也在想着梦中的情景。下山之后,他找人做了一块石碑,写上“月影谷”三个大字,落款人写上自己名字,将它插在悬崖边上。石碑离李全的坟墓不过是二十来步的距离,也好做个记认。
他扶着石碑,站在悬崖边上,望着云雾翻涌的崖底,想到了六十年后凋落的李氏家族,不禁放声哭了起来。
又过了大约半年的光景,某天方颜突然腹内绞痛,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那一天天色阴沉,下起了一天一夜紫色的怪异雨珠,人人皆说这是不祥之兆。李子虚夜观紫雨,忽有所感,于是为女儿取名李紫雨。
李紫雨长相清秀,人见人爱,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有福相之气,但她自出生后一直到了六岁还不会开口叫人,李子虚两夫妻带她看过许多有名的医师,都没能医治好她的哑病。
这一年的春天,李子虚忽然心血来潮,带着李紫雨,雇了一辆马车驰上麒麟山,到那蝴蝶谷去扑蝶。
此时正是好春时节,蝶谷里林木葱郁,千鸟啼啭,百花烂漫开放,五彩蝴蝶漫天飞扬,举目所至,山色光景美不胜收。李紫雨常常困在李府,哪到过如此山野谷地,下了马车,便欢欣地追逐蝴蝶去了。
李子虚望着远处天坑湖中的天树,枝叶繁茂,高可入云,一时呆呆出神:“不知道蝶仙姐姐现在过得还好不?她是否真如梦境所言当上了蝶后呢?”
突然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娇微的声音,仿如清脆的玉石轻轻敲了一下:“爹……爹……我要爹爹……”
李子虚大喜,几疑自己是在梦中:“雨儿,雨儿,是你在叫爹爹么?”回头而望,只见一只银白色的蝴蝶围着李紫雨翩翩飞舞。李紫雨欢叫着扑向银蝶,呼道:“蝶……蝶……我要蝶蝶……”
银蝶幻舞,掉落地上,化作人形,向着李子虚徐徐施礼:“李公子,多年不见,身子尚可安好?”
李子虚喜道:“蝶仙姐姐,你,你来了!”激动之下,说起话竟然哽咽起来。
蝶彩云白衣飞扬,飘飘若仙,一如多年前脱俗出尘。李紫雨拉着她的长裙,睁着圆碌碌的眼睛,好奇问道:“姐姐,你是怎么变成蝴蝶的?你可不可以教教雨儿啊?”
蝶彩云笑了,指着天坑湖中的天树说道:“姐姐可以教你,但你愿不愿意跟姐姐到那棵树上生活呢?”
李子虚吃了一惊:“什么?蝶仙姐姐你要带走雨儿?”
蝶彩云点了点头,对李子虚说道:“你的女儿与我仙蝶族有着宿世的情缘,如果她继续留在人间,过不了几年她就会郁郁而终;如果你放心将她交与我的话,让她跟随我到天空之城生活,或许可以借助天上的仙气庇护而免去灾劫。”
李紫雨望了望爹爹,又望了望蝶彩云,肥嘟嘟的脸上绽开笑容:“好啊,姐姐,我愿意跟你去!”她的神情活泼而举止伶俐,浑不似平常那般呆滞平静。李子虚还想说些什么,忽见李紫雨的后背长出一对薄薄的蝶翼,她慢慢地飞了起来,欢叫道:“爹爹,我要走了,不要太过伤悲,我会回来看你的。”
蝶彩云重新化作白蝶,带着李紫雨越飞越高,往天树上空而去,不一会儿就飞入云霄,不见了踪影。
李子虚叹息一声,怅然良久,才下山回家。他一回到家,李府的管家王妈就奔了出来,哭道:“老爷,夫人死了!”
李子虚一惊:“什么?”
王妈说道:“夫人中午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后叫神智似乎有点迷乱,追着园子里的蝴蝶大吵大叫,说不让蝴蝶带走小姐……咦,老爷,小姐呢?”
“啊?雨儿……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李子虚迷迷糊糊地回答了她,一个箭步奔进内室,只见方颜躺在床上,身子冰冷,已然死去多时。
他一日之间竟失双亲,心情哀痛,喉中哽咽,想哭却哭不出声来,呜呜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出一声道:“颜儿,我对不起你!”一话未毕,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又过数日,李子虚亲自择选了吉日,延请僧道,殡葬了妻子。
方颜死后,李子虚也没有续弦的念头,只是每逢佳节好日,望着人来人往的李府大院喧闹一片,愈觉孤寂难过。李家的生意已上轨道,他也渐渐少去打理,全权交予大舅子方松掌管,自己则过着闲适的生活。某日闲步到镇上的鸳鸯画廊,观赏一幅幅或秀丽或雄伟的山水画,忽然思忖道:“人活一世,不外乎活得痛快得意。我年纪轻轻就娶妻生子,荣华富贵也享受过了,即便是即刻死去,也无甚遗憾。何不趁着身子尚算硬朗,带上一些盘川,行遍那大江南北,到天地间去舒展胸怀,好好见识一番,也不枉来到人世一遍。”他去意已决,说做便做,次日便向方松交代一番,收拾行礼与盘费,也不顾方松苦苦挽留,独自离开了百草镇。
自此以后几十年,李子虚自南而北,徒步所至,与长风为伍,与云雾为伴,走过繁华的城镇,也到过荒凉的穷乡僻壤,他的脚步几乎游历了大半个中国。这一日,他来到了陕西省华山脚下小镇的一间酒馆门前,正欲进去打壶酒路上吃喝,突见有个乞丐伏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哀声讨乞。李子虚心中不忍,摸了摸身上不多的钱币,走过去丢了几个给他。那乞丐抬起来头低声说声感谢,李子虚鉴貌辨声,吃了一惊:“大舅子,你怎么在此?”
那乞丐听到了他的话,睁眼去仔细看他,立时也认出了他,不觉失声哭道:“子虚,我终于找到了你!”这乞丐竟真的是方松。
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番,李子虚带着方松到酒馆吃了一餐,这才问道:“大舅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沦落在如此境地?”
方松叫一声“苦也”,泣道:“子虚啊,当年你走后,有一次我亲自雇了一艘远行的航船,运一批货走水路到倭国,换取了几千两银子,又购置了一些中土没有的货物,打算回国做些买卖。谁知道大船走了不到两天,到了天黑之时,突听到一阵锣响,从海的一座小岛的旁边驶出几条长舟,舟上坐满了手持大刀的魁梧大汉。这群天杀的海盗,拥着跳上了我的船,一个人用刀架住我的脖子,将我擒拿住了,也不害我性命。其他人把我船中所有的金银货物,全部卷掳过船,这才放了我,飞也似的划舟而去。我和船上众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敢有丝毫反抗?幸好我在床下藏了一包金子,用作盘费,这才一路回到百草镇的海边。
“我告别船家,独自走路回家,不料路途走到一半,在麒麟山的竹林处转出十来个蒙面的强盗,将我击晕,用黑布蒙住我双眼,押了去一个神秘地方,逼着我在纸上签名叫我家里人拿钱来赎我。我的嘴巴被布条塞住,无法叫喊,我眼泪汪汪,只叹人世险恶,无奈之下只好签了字。谁知道过了一天一夜,他们走了后竟然没有再回来。又过了一天,我因为没有食物和水进口,饿得虚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救了出来,躺在牛头街的一间屋舍里。我被匪徒困住的地下,就是我的这间房子的地下密室……”
方松说到这里,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子虚,我对不起你!你将家业交付给我,可是我却将它败得干干净净!你可知道那……那绑架我的人竟然是我的小妾!这贱人与外人私通,将我绑架了,逼我签字后,然后将李氏的家产全部转卖了出去!我心有不甘,遣散了众仆人,一个人天南地北地到处走,要寻那贱人出来,将她剥皮拆骨,以泄我心头之恨!这二十多年来,我也不知道走遍了多少地方,可是都找不到她……”
李子虚叹道:“古人有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命若穷时,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时,拾着白纸变成布。大舅子,我李氏一门雄踞岭南数十年,如今败落想来也是命数如此,可怨不得你,你也不必自责。如今我百草镇李氏一门人员凋落,我也不强求它能再度兴盛,人生百年恍如浮云,何不活得潇洒一点?大舅子,你既来到此处与我相见,想必也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不如随我一起去游览大千山水,看尽世间繁华落尽,岂不也是一件乐事?”
方松见他不怪责自己,心中大喜,连连点头。当下两人结伴上路,在华山游览一番。随后两人脚步所至,踏遍了不知多少苍茫高山,见尽了几多沧海横流。李子虚更将游山玩水的经过写成了一本山海游记,全书记述了他和方松去过的那些地方,并将山水的传奇故事熔炼在一起,内容极其丰富。
花开花落,春风秋雨又几许,转眼间又是十年的光阴过去了。方松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想要在临死前回到百草镇,落叶归根,死也要死在乡土上。此时两人沿路南下,到了浙江普陀山的时候,方松终于熬不住了,大气一呼,两腿一伸,气绝身亡。李子虚大哭一场,将他就地火化,带上骨灰盒,告老还乡。
天地苍茫,他捧着方松的骨灰,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自己终究也会死去,想着自己也要落叶归根,死在自己的故乡里。他回到了百草镇,回到方松留在牛头街的那间屋舍里,从此种菜养鸡,一个人住了下来。
他真的老了,他每天坐在藤椅上看着太阳在麒麟山那边升起,又看着它慢慢落下,想起了六十多年前年少的岁月里遭遇蝶仙的那些奇幻际遇,遥远得恍如隔世。
这一天傍晚,李子虚又搬出了藤椅,坐在上面寂寞地望着远方的落日。突然,他看见了一只紫色的蝴蝶从天边的彩霞处飞了下来,飞进了屋里。他转头去看,那只紫蝶翩翩飞舞,落到地上,变成了一个端庄娴雅的紫裳女子。
女子手中捧着一碗热粥,款款来到门前,跪拜在李子虚面前,轻轻说道:“爹爹,我是雨儿,我来看你了。”
“雨儿?”李子虚心中一震,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雨儿,真的是你么?”
紫裳女子用瓦汤匙捞起粥水,轻轻吹凉了它,喂着他吃下,柔声道:“爹爹,这是仙昙花粥,仙昙花七十年才开一次花,这是三界之中只有蝴蝶谷才有的仙物,熬粥食之可补气养颜、延年益寿,你多吃点儿。”
李子虚点点头,将粥水吞下,入口清凉甘甜,似有薄荷的香气,整个人为之神清气爽,飘飘然如在云中。
蓦地听到一声尖叫,他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街道上有一个驼背的矮小老太婆指着一个浑身白毛的猿猴大声叫嚷:“有妖怪!有妖怪!”她的叫声引出了周围屋舍里的人们,纷纷操着锄头、铁铲、长矛等利器跑了出来。
那只白猿惊惧无比,仗着庞大的身子撞开人群,纵跳着往麒麟山的方向逃走。众人大声叫嚷着,追了上去。
李子虚一呆,望着白猿渐远的身影,禁不住老泪纵横。
李紫雨问道:“爹爹,你怎么哭了?”
李子虚说道:“雨儿,我想起来了,那只被人追杀的白猿其实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