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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救赎

过了正月十五,年味儿也渐渐地淡了下来,而庄仲最后半个学期的大学生活也开始了。虽说还有半个学期,其实已经形同虚设,毕竟只有一节课,还是一节无关痛痒的课。庄仲去了几次学校,也都是和原来学生会的一众人聚聚会,或是到宿舍收拾收拾东西。宿舍里面黑军依旧夜以继日地苦练着技术。另两个舍友是本地人,每天见不到人,听黑军说已经考完研了,就等着成绩通知呢。庄仲看着他们两个各自为自己的目标努力着,心里难免有一些愧疚,谁让自己到现在了却连个目标都没有。他也盘算着找工作,但到现在都没找到实习。现在的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给学校的春季的招聘会了,他只盼着自己在学生会的工作经历能对他面试有些帮助——虽然这可能只是他美好的想法。

庄仲估计自己在春季招聘会之前都要住在小屋里面了,于是就去超市买一些东西作为自己的储备。在墓园生活了一个月,也体会到了购置食品和用品的不方便,就更了解储备东西的重要性。路过宠物用品区时,庄仲狠了狠心,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一大袋猫粮给钉子。毕竟钉子既然选择放弃原来主人锦衣玉食的生活来跟着他,就不能太让它受苦,所以花这些钱也是值得的。

结账时,前面站着一个看起来很面熟的女人,但是庄仲只觉得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倒是那个女人先认出了庄仲,带着浓重的口音兴奋地对他喊:“哎呦,孩子,你咋在这儿呢,太巧了。”

听了这浓重的乡音,庄仲才认出来是梅姨。与其说他记性不好,倒不如说是梅姨的变化有点大。相对于一个月前的饱经劳累的沧桑,现在的梅姨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

“哦哦,梅姨过年好!”庄仲客套地打着招呼。

“好好,有些日子没见了吧。怎么样,自己过得还好吗?”梅姨关切地问。

“还好还好,挺好的,”庄仲说,“您呢?”

“唉,别提有多好呢,”梅姨笑开了花,“孩子他爸在BJ打工,赚了不少钱。我今天来买东西就是为了过几天回村准备的。我们算了算,我们赚的钱能在村里盖个两层的小楼呢。而且啊,还能给家里新买个拖拉机……”梅姨越说越开心,笑得合不拢嘴。

“哎呦,那恭喜您啊。”庄仲打心底替梅姨高兴,回想起之前梅姨对他说的那些关切的话,他更加坚信“好人有好报”这个越来越不起效用的规律。

这时,梅姨突然收起了笑容,喃喃道:“唉,我这一走啊,在这儿租的那个房子也不租了,以前梅姨还说要让你住我那呢,现在也不行了,唉。”她说着,眼神中透出一丝愧疚。

“唉您真是,我自己住的挺好的,您就别操心了。”庄仲赶忙说道,他没想到梅姨会对自己说的话那么地上心,更没想到她会在这么合家美满的气氛下还不忘了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庄仲一定会以为是客套。但是梅姨由内而外透出的那淳朴的气质却让庄仲不由得去感激她。

“那我走了哈,祝你也能心想事成!”梅姨带着她那欢快的气息离开了。庄仲朝梅姨挥着手,似乎自己也被那种气息完完全全地笼罩了起来。

告别了梅姨,庄仲这才想起来从过年到现在自己一直沉浸在过去与现实的烂摊子里,都没想起过联系薛大爷,连一次年都没有拜。他拿起手机拨了薛强的电话,过了好一阵子,对面才接了电话。

“喂,是薛叔叔吗?”庄仲问。

对面沉默了很长时间,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声音才传过来:“嗯对,是我,庄仲吗?”

“嗯,我是。我今天想去您家看看薛大爷,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了,不知道您那里方不方便?”庄仲问道。

“哦,巧了,”薛强说,“我和薛大爷还打算最近回墓园看看呢。他的身体最近好了不少,不过估计也不能再在那儿工作了,所以想再去看看那里。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在那?”

“那倒也好,我最近没什么事,应该都会在那里。”庄仲回答。

“那……今天晚一点时候过去……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薛强今天说话更加沉闷了,确切地说是有些凝重。

“可以啊,那我就在小屋等您。”庄仲说。

“那好……那好……”薛强说完就挂了电话。

庄仲赶快拎着一大堆东西坐车回到了墓园,把屋子好好地收拾了一遍。虽然这间屋子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整洁,但怎么说原本的主人要回来,不能让他觉得失望。忙完了这些,庄仲又把猫粮喂给了钉子吃,钉子似乎很喜欢吃这些东西,不一会儿就吃了一大把。

庄仲怕薛大爷他们来时进不了门,所以连晚饭都没吃。就这样等到了天色渐暗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和一个微驼的身影慢慢地向小屋这边移动了过来。庄仲快有一个月没见到薛大爷了,这和他之前见薛大爷的周期差不多。可是这次,他明显地感到薛大爷一下子老了许多,原本还有几丝黑色的头发现在已经花白了,胡须也不像之前那样整洁,背也比以前更驼了。庄仲看到薛大爷这样心里面不禁狠狠地痛了一下,鼻子也随着这狠狠的痛楚酸了起来。

薛大爷依旧笑着叫着庄仲的名字,缓缓地走进屋子里,摘了帽子,坐了下来。

“还是老样子没变啊,”薛大爷环视着四周说,“真是一点都没变。”

“嗯,这样我自己看着也习惯。”庄仲一面应着,一面给薛大爷和薛强倒了两杯热水。薛强带有些迟疑地接过水,站在桌边一口口地喝着,也不说话。

“薛叔叔您坐啊。”庄仲把凳子推到薛强的面前。薛强没有坐,只是看了看庄仲,摆了摆手,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索性把头扭向窗外,看着外面那死气沉沉的人和物。

庄仲觉得薛强今天有些奇怪,无论是一举一动还是带来的气氛都和平时不大一样。但庄仲又不便去探究为什么,于是也就没管他,坐下和薛大爷聊了起来。

“您最近身体怎么样?”庄仲关切地问道。与其说是对大病初愈的薛大爷的关心,倒不如说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对于一个生命将要燃尽的老人,这种关切的问题成了最必要去问也是最必要去了解的——虽然对方肯定会回答“没问题”“好多了”之类的带有些安慰的话。

“和之前比不是特别好,不过应该没有什么大碍。”薛大爷不合常理的回答不但隐含着那“真的不太好”的事实,也增加了庄仲原本就不小的担心。

“那您大老远跑过来干吗,在家里面歇着多好。”庄仲带着责怪的语气说。

“唉,不是为了再看看住了那么多年的屋子吗。”薛大爷回答。他又看了看望着窗外发愣的薛强说:“而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说到这儿,薛强仿佛被一根针扎到了一个敏感的穴位一样,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原本已经暖和的身体也像被急速冷却了一样,在那里止不住地发抖。

“儿子,差不多了吧,差不多应该……”薛大爷没有往下说,只是伸出那好似被晒干的手,无力地拉了拉薛强。只听“扑通”一声,薛强转过身跪在庄仲面前,眼眶中溢出了一行行与他年龄不符的热泪。

庄仲被这一幕弄得手足无措,刚才还好好的薛强怎么突然跪在自己面前。他赶紧僵硬地蹲过去想扶起薛强,但是薛强怎么都不愿意起来。

“薛叔叔,您这是……”庄仲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坐在椅子上的薛大爷,可是薛大爷只是闭着眼睛,什么都不说。

“对不起,对不起,”薛强一下子哭了出来,说,“我是个混蛋!”

庄仲依旧拽着薛强的胳膊,说:“您有什么话起来说啊,您哪儿对不起我了,您是误会了吧,快起来快起来……”庄仲用尽了力气,可是薛强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什么误会,庄仲,”薛强哭着喊道,“其实……其实当年开车撞死你父母然后逃逸的人,就是我!”

如同一道响雷劈在庄仲大脑,庄仲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眼前的一切也都透着金黄的颜色。他环视着四周,静坐在椅子上的薛大爷,跪在那里泣不成声的薛强,那台收音机,那张写字台,还有趴在火炉旁的钉子……这些都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他晃了晃头,努力地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些。

“你……你说……什么……”庄仲说话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倒退了几步,瘫在床上。

“对不起,我知道说这些没什么用了,但我还是想说,”跪在地上的薛强说,“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是想说出来。”

庄仲定了定神,看着跪在地上的薛强,强作着镇定,勉强地笑了笑,又僵硬地走上前,说:“薛叔叔,您先起来吧,我知道您是开玩笑的,您起来……”

薛强没有起来,只是抽泣着把十几年前那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庄仲永远都忘不了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甚至没有漏掉一丝一毫,因为在他的大脑里面,这件事怎么抹都抹不掉。

十五年前的一个中午,薛强和他大学同学到郊外聚会。吃中饭的时候,薛强被同学灌了不少酒。尽管有同学提醒他是开车过来的,但是他却没有听进去。聚会快结束时,薛强接到一个电话,也是那通电话,改变了庄仲的一生。

那是薛强的家人打过来的,怀胎八个多月的妻子居然在家里面爆了羊水。

“我真是混蛋,”薛强跪伏的身躯颤抖着,吸着鼻子,“明知道我老婆怀八个月的孩子了,我还和同学去疯。”

那时的薛强也顾不得什么了,赶快拿起汽车钥匙飞奔到车里面,踩上油门向家里奔去。一个喝了不少酒而且还遇见这么烧眉毛的事情的人,开车自然自然也就心不在焉,于是就在那个路口闯了红灯,走了逆行,撞向了那美满的家庭……这些和庄仲记忆里面那残存的场景完全吻合,一点不差。

“对不起,对不起,要在平时遇见这种事情我肯定会叫救护车的,可是那天……那天……”薛强哭得更厉害了,以至于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庄仲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但是胸口的憋闷却一点都没消退,此时此刻,他的意识已经控制不住他的身体了。

庄仲一声没吭,径直冲到薛强跟前,一把把他按倒在地,照着他的脸狠狠地给了一拳,薛强的嘴角渗出了血。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这些年过的什么生活吗?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失去什么东西吗?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庄仲哭着、喊着,握紧的拳头也无力打下去了。他缓缓地放下拳头,抽泣着,眼泪滴在了身下这个毁了他应有的美满生活的人的身上。

薛大爷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似乎被打的不是他儿子,动手的也不是他这些年悉心照顾与帮助的庄仲。

“可能真的是报应吧,我妻子没抢救过来,孩子也没保住。”薛强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抬起手狠狠地抹了抹眼睛,血和眼泪混杂在一起,划过了他额头上的那道伤疤,那道在那场车祸中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记。“你打我吧,庄仲,你打吧……求求你,这样你也能好受,我也能好受……”薛强号啕着说。

庄仲也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来找我和我说!”

薛强哽了一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我实在没勇气,我只希望时间久了你的怨恨能消退一点,到那时我再和你说……”

庄仲流着泪冷笑了一声,此时的他大脑里面满是那一幅幅自己再也不愿想起的画面,那父母的笑容,那代表着死亡的路口,那摇摇晃晃逆行着驶过来的汽车……透过那辆汽车的玻璃,他似乎看到薛强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显现了出来,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能一下子看出那魔鬼般的五官与那狰狞的表情。

“消退……”庄仲冲着身下这个毁了他一切的魔鬼大声喊道:“你自己想想如果我把你爸妈杀了你要用多长时间来原谅我!”

说到这儿,庄仲的思绪突然静止在这个时空中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被一个人完全地占据了,四面的空间也好像都聚集在那个人的身上。而这个人正坐在离自己两米外的座位上,闭着眼睛倾听着这些诅咒。庄仲慢慢地站起身,瞪着眼睛,眼泪却不住地从眼角流了下来。他面向薛大爷,颤颤地动着嘴唇:“您……”

“孩子,能听我说几句吗?”薛大爷睁开眼睛,慢慢地站起身,又缓缓地跪伏在了地上。

“爸!”薛强赶忙坐起来,扶住薛大爷。

薛大爷笑了笑,说:“我这个儿子是不肖的,这我和你说过吧。”

“那年他满身是血地来到医院,我问他怎么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儿媳妇的病房前瘫坐在那里等着。后来,我儿媳妇没救回来,孩子也没了。处理完丧事后,我才看到报纸上关于那场车祸的信息。”

“也怪我当时自私,你也知道,薛强当时正年轻,在经商方面上的天赋也是我见过数一数二的,如果因为肇事逃逸进了监狱,那他这辈子就完了。”薛大爷说到这儿时,嗓子有些发哑。

“那时我和他一起决定把这件事瞒下去,可是过了一年,我实在没办法把这件事放下,于是就想方设法打听到埋葬你父母的地方,也就是这个墓园。”

“你知道吗,这片墓园原本是没有什么守墓人的,更不要提什么工资了,连你的工资也是我给的。那时我执意要在这里建这个屋子,为此我每年还要付给公司租用的钱,但是我愿意这样做。”

庄仲呆望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腿不禁变得有些软,脑袋里面似乎也被一道污秽和一道光芒搅得一片混沌。

“那时我只想守着你父母的墓,希望能遇到你,竭尽所能地照顾你,赎我们两个人一同犯下的罪,即便得不到你的原谅,我也能安心。我把我老伴儿的墓也迁过来,一心只想长住在这里,陪着她,等着你,等着你接纳我们,原谅我们。”

“后来,有一个夏天的中午,你被孤儿院的人带过来了。你那时穿着一件格子小衬衫和一条小七分裤。那时的你也没说话,只是站在你父母的墓前呜呜地哭。我十岁以后到那时五十多年再没流过眼泪,但是那次我哭了很长时间。”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咱两个人真正熟悉起来的那次吧,那次我主动接近了你,给了你一根棒棒糖,你高兴地拿过去剥开包装皮,可是孤儿院的阿姨害怕你长蛀牙就给没收了。你哭了,哭得很难看,弄得附近的人都过来看你。我那时又拿出一个棒棒糖放到你眼前,你立马就不哭了。那时候,我和带你来的阿姨都笑了。”

“后来,你慢慢地长大了,我想也是时候要把一切的一切都和你讲明。但是我害怕,我害怕你和我反目成仇。我一直都把你当孙子看,我不想就这样失去你这个我喜爱的、聪明的孩子。于是,我依旧选择着逃避,依旧在你身上赎着我们当年犯下的罪。那时候,我多希望没有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只是像现在这样,保持着祖孙般的关系。”

“那天你在墓园救了我一命。薛强后来彻彻底底地哭了一场。我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怕再不和你说就再也没机会了,如果得不到一个结果,我到阎王那里都会后悔,所以……”

薛大爷没再说下去,他眼角的老泪已经顺着那干瘦的脸颊流了很长很长时间了。

“爸……对不起……爸……”薛强跪在薛大爷的面前,痛哭着。

“庄仲,”薛大爷吸了吸鼻子,依旧用那沙哑的嗓音说道,“你的答案是什么,我想知道你给我们的结果。”

庄仲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对父子,回想着过去自己孤独而近乎灰暗的生活,又回想着薛大爷那一次又一次的照顾……此时的他内心一片空白,对于这个在他父母墓前守了十多年的老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给他什么样的结果。

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庄仲不像武侠小说宫廷小说的人那样每天喊着报杀父之仇的口号,磨着刀,练着武。但是,他不止一次想过之后真的遇见撞死自己父母的凶手以后自己应该怎么做。逆来顺受的他原本也是个没有脾气的人,而从小生活在另一种爱的他更是不那么容易对某些事物产生仇恨,即便这种爱并不完整。但是每每想起那个肇事者,他的汗毛总是会竖起,心中的怒火总是止不住地燃烧了起来。但是现在,跪在自己面前的是他最尊敬的老人,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其实与其说是难以接受,还不如说是矛盾。

然而这时,庄仲望向窗外,却只能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在他父母的墓前轻轻地擦拭着墓碑,他看到那座墓碑前那一声声叹息与对不起,那个身影从原本的高大健朗慢慢地弯了下去,却依旧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那弥补着自己悔恨的事情,即便他知道做那件事或许没有意义,或许与不做一样,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对不起……对不起……”薛大爷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身躯,想用那宽大而布满皱纹的额头去触碰那冰冷的地面。

但是,就在触碰到地面的一霎那,一只手垫在了那里。

那是庄仲依旧有些冰冷的手掌。

“薛大爷……薛大爷……您起来吧,”庄仲也跪在那冰冷的地面上地面上,抽咽着说,“是的,我恨你们,恨你,薛强,还有您,薛大爷。你们夺走了我整个幸福的童年,让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孤独无助的世界中,即便有很多人照顾我、关心我,但始终缺少家庭这个重要的东西……”庄仲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但是,您知道吗,我现在最深的记忆并不是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那些我早已经淡忘了。在我的脑海里面出现的始终是您那慈祥的脸,还有那一次次接受您帮助的感动。我虽然现在知道,您那是在‘赎罪’,但是,我却不能把您对我做的那些事冠上‘赎罪’这个词上。我很明白,如果您当时一走了之,估计我永远都找不出撞死我父母的人。我也明白,过去的事再也无法挽回,与其怨恨你们,还不如原谅你们,既然事情能向好的方向发展,我怨恨你们能起什么作用什么用。所以说,我要谢谢您,真的……很谢谢您。”

“这是你给我的结果吗?”薛大爷抬起头看着庄仲,问道。

庄仲望了望窗外,那逐渐从圆满退变为残缺的月亮挂在那深邃的夜空中,而世间的事情何尝不是这样,圆满中带着残缺,残缺中影射着圆满。

“是的,这就是我给的结果。”庄仲微笑着回答。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庄仲。”薛强扶起薛大爷,说。

“我不要求别的,逢年过节多来看看我父母吧。”庄仲闭上眼睛说。

打开门,已经不算凛冽的寒风吹进屋中,将三个人脸上的眼泪一下子吹干了。看着眼前那一座座墓碑,庄仲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要为自己的宽容而轻松,还是要为自己的宽容而惭愧。而这吹拂过来的风,是在赞许着自己的宽容,还是嘲笑着自己的宽容呢?

“薛强,你带着庄仲回他的学校吧,今天我在这儿守一晚。”走出小屋很远的薛大爷突然说。

“爸,可是您的身体……”薛强担心地说。

薛大爷摆了摆手,走出门外,说:“我以后可能在没有机会在这个地方呆一晚了,我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这算我最后守一次这片墓吧。”

薛强刚要开口制止,薛大爷抢过话来,说:“没事,真的,就这一个晚上,以后再也不过来了,因为我这十多年的愿望已经达成了。”

庄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薛大爷走回那间小屋,看着那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那片看似恐怖的黑暗之中。

回学校的路上,庄仲和薛强没说一句话。下车的时候,庄仲撂下了一句:“谢谢您,薛叔叔。”

庄仲就这么向着宿舍楼走了,他没有看到,薛强在车里面哭了很久才离开。

这天晚上,庄仲伴着黑军的鼾声睡了一个好觉,一点梦都没有做,或许是因为他不再需要在梦境中宽慰自己了,而现在的生活才是他最想要的——能宽恕别人,能享受被宽恕的人人带来的爱与释然。

庄仲这一觉快睡到了转天的中午,要不是薛强的一个电话,他还要睡下去。

而薛强电话的内容大体是:薛大爷去世了。

薛大爷的遗体是在墓园的一座墓碑下被发现的,那座墓碑是他老伴儿的墓碑。听薛强说,薛大爷去世时,嘴角还留着一抹微笑。

挂了电话,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庄仲的脑海中不自主地幻想着昨晚自己走后的场景,那是一幅只可能出现在科幻电影里面的图景:

那位七旬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踱到庄仲父母的墓前,擦拭着那两块之前擦过无数次的墓碑,然后向他们鞠了一躬,问他们:“你们的孩子今天原谅我们了,我之前无数次地请求你们原谅,你们不能回应我,今天他给了我结果,这算不算你们的意思呢?”

老人在墓前站了一会儿,又走过那一座又一座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墓碑,用手中那块破烂的抹布轻轻地擦拭着那一张又一张凝滞着时空的脸,那张养了两个不孝子的老人的脸,那张为生活所迫从十七楼跳下的父亲的脸,那张把全身几乎所有的器官捐献出去的孩子的脸……

最后,他走到自己老伴儿的墓碑前,如释重负地对她讲述着自己和孩子被宽恕的喜悦,和那些百谈不厌老掉牙的情话。

可是,这时候,有几个恶鬼过来缠住这里的的墓碑,它们狂笑着,嚎叫着对老人说:“哈哈,我今天就要来取这些人的魂,让它们堕入十八层地狱,每天受着不同的苦难,而且永世不得超生,哈哈!”

老人的白发被恶鬼带来的风吹乱了,他一只手拽着老伴儿的墓碑,一只手挥动着,想赶走那些不速之客:“快滚,不许你们碰他们,我是这里的守墓人,快滚!”

“没用的,哈哈,你是斗不过我们的!”那些恶鬼依旧在狂笑着。

老人费力地站起身,用那单薄的身躯迎着这些黑气,任凭那阴风吹动着那衣襟和那凌乱的白发:“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不会!”他说着,举起一只手臂对着天空,鞭打着从头顶掠过的那些黑影。那些黑影发出阵阵的哀号。

“老东西,看你能撑多久!”恶灵们在天空中和他的身边打转,即便感受到彻骨的疼痛,可是依旧不愿散去。

老人就这样撑着,一直撑到了黎明的到来。那是怎样的黎明啊,只一束光,那些黑影就伴随着惨叫声与哀号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时的老人已经是精疲力竭。

“一个平凡人能撑这么久,实属不易。”那晨光开口了。

“呵,那是当然,”老人轻笑了一声,说,“因为我是个守墓人。”

老人睡了,疲惫地睡在这一道晨光中。

庄仲赶到墓园的时候,那里一往如常,悲痛的人依旧在悲痛,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依旧充满着希望——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平常,没有因为这里守墓人的逝去而改变。他来到自己父母的墓前,发现那里的确有被人擦拭过的痕迹,而老人的身影仍旧在他的眼前闪现着,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然后转过身,对庄仲欣慰地笑了笑。这次,庄仲没有哭,反倒觉得一丝欣慰与高兴,毕竟老人没留下什么遗憾,他是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他也庆幸着自己在老人生命的最后一刻到来之前,给了老人一个想要的结果。

走进小屋,屋子里面那一切依旧没有变:一架摆满了书的书架、一张床、一张写字台、一台折断了天线的收音机和一架火炉。钉子依旧趴在火炉旁边,看到庄仲,一下子奔了过来。庄仲抱起钉子,仔细地看着它那细细的瞳孔,想从那一丝黑色中看清薛大爷在这片墓园里面那最后的影像。但是,那瞳孔里面却只有庄仲那细细的面容与身影。

这时,钉子猛地跳上桌子,不停地用那肥肥的爪子蹭着桌子的边缘。庄仲走到桌边一看,几个歪歪扭扭的刻字显现在他的眼前,很清晰,也很刺眼。

“谢谢,加油!”

他伸出手抚摸着这几个刻字,抚摸着老人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而那一笔一划仿佛通过了他的手指刻进了他的心里,给了他无法形容的力量。

薛大爷的丧礼时,没有很大的排场,也没有那烦人的吹拉弹唱,更没有那漫天散布的纸钱与浮夸的烟花。在灵堂上,只有披着一身孝服、红着眼睛的薛强,一张微笑着冰冷的遗像和一具同样微笑着冰冷的遗体。庄仲冲着薛大爷深深地鞠了一躬,却感到从那冰冷的遗体里面散发出难以忽略的热量,那种热量虽然微弱,但却很特别。

后来薛强来墓园找过他,说小屋不会拆,他会把薛大爷的墓安置在这里,安置在他母亲的身边。他希望庄仲还可以留在这里守着,在这个无数次庇护他的地方守着。他还说这不是施舍,更不是补偿,而是请求。庄仲答应了这个额头上留着永远褪不去的伤疤的人的请求,用他的话来说,为了钉子,为了那几个刻字,为了那化解了一切冰封的人,他同意留下来,也愿意留下来。

过了几天,庄仲无意中发现墓园中又多了一座碑,上面映着那熟悉的慈祥的面孔。庄仲像薛大爷那样,擦拭着那座碑,把它从头到尾擦得干干净净,把这个被救赎的灵魂的污点擦得干干净净。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

老人就这么去了,带着庄仲的原谅,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不舍和无上的责任感去了另一个世界。庄仲经常孩童般地想人死后会去哪里,但是却不能好奇地去尝试。他想知道,想知道他的父母在那个地方生活的可好,是不是还在一起,还是因为现世的缘分已尽而经受着无休止的别离。而如今,他更想知道上天会给予薛大爷这样曾经隐藏着那罪恶的事实但却进行着无休止的救赎的人怎样的结果。但是他希望会是一个好结果,就像现世里努力救赎着一切的姜山那样,有一个好结果。

这也许正是救赎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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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近女色的医院院长、脑外科主刀。两人的岁数整整差了一个轮,却意外地到哪都能相遇。在医院电梯初次相遇,拥抱;在医院走廊的二次相遇,亲吻;在院长办公室的第三次相遇,差点擦枪走火!“楚云来,我怀孕了,快对我负责!”“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你有过亲密接触!”“呸!想赖账!去问问你的第二人格!”
  • 一日三秋

    一日三秋

    收录了著名散文家及评论家韩小蕙女士历年来散文精品凡30余篇。其中既有写老北京的生活趣闻,又有且行且思的精彩体会;既有拍案而起的意气风发,又有煎茶煮酒的闲情雅趣。文笔隽秀,构思精美,让人在享受文字之美的同时享受思想盛宴。
  • 前驱(中国现代军事文学丛书)

    前驱(中国现代军事文学丛书)

    本书描写了1926—1927年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以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为骨干的一支武装队伍,在北伐战争中的一段斗争生活故事。书中通过对几次战役的描述,着重表现了几个共产党员士兵和连、营长的光辉形象,并细致地刻画了主人公青年连长万先廷的成长过程。同时还揭露了蒋介石篡夺革命领导权的阴谋活动和北洋军阀吴佩孚的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