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赶在下种前的季节到达Z国的。天气开始炎热了,我们走出飞机,像投入到火炉,那种烤灼,像要点燃我们还没来及脱的西装。吊在脖子上的领带,要勒得人喘不过气来。再看来接我们的Z国农业局那些官员,个个西装革履,为了保持对等,我还不好急于卸装。我并对身旁的同伴说,我们得忍受点,人家全副武装了,我们不能失礼。他们还是听我的,与我保持一致。
中国驻Z国大使馆经贸参赞唐作舟和夫人唐文花到机场接我们。我和他们坐一辆锃亮的黑色奔茨,我的七个同伴乘一辆三排坐的尼桑。我们穿过街道狭窄、屋宇参差的市区。走不多远,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漂亮的院落。我们到了经参处。院里有两栋房子,参赞夫人唐秘引我们走进其中一栋,说,我和参赞住这里,刚好有四间空房,够你们住下。
我们进入大厅,里面摆设很有中国特色:青花大瓷瓶,镂空雕花紫漆围屏,大幅的花鸟刺绣画,龙凤呈祥的羊毛地毯。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室内有空调,便也没急着脱掉西装,而是急于要发抒刚才一路所见的感慨:司机孟湘军说,这就是N市首都?把我们乡村哪个小镇搬到这里来,也比它要漂亮。水利专家鲁要文说,这里人个个黑糊糊的,我看他们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种植专家李庆国说,他们还是很有特点,比如姑娘的丰乳厚臀,很有曲线美。
他们这样谈论,我怕唐秘听了不雅,叫他们进各自的房里收拾。晚上我们只随便吃了一点。长途旅行后,大家都没胃口。我们回到卧室,下了装,想彻底宽松,可不见有拖鞋。我们带来的放在行李箱里,都不想开箱去翻。唐秘很细心,说给我们准备好了。她拿来一摞,是飞机上发的那种宽脚薄底鞋。一路来,也给我们每个发了两双,可谁会想到把它带走?
唐秘似乎看出我们对这拖鞋的鄙夷,便特别强调,你们走前,由周组长收拢归还我。在睡觉前,她又到每间房叮咛,上床前把窗户打开,夜里凉快。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没明确说出,睡觉时不许开空调,算对我们客气。
因时间差关系,到夜里两点钟,我们都醒来了。厨师王古岳打开箱,翻出了自己的拖鞋,把唐秘那双还给我,说,组长,你好好看一下,我可是完璧归赵了。
我要大家不要说话,因为参赞夫妇就睡在我们旁边的房子里。
次日上午,唐参赞召集我们开会,姚大使向我们介绍了Z国的政治经济形势。特别指出,台湾派出的一些特务,以商人身份,在这个国家活动频繁,要我们提高这方面的警惕。因为大使还有别的约会,提前走了。接着唐参赞说话。这个干瘦的半老头,说话很温和,脸上不失那平易近人的笑容。他说我们去工作的第四农场是二十年前台湾人开垦的,当时只有三百公顷水稻田。T省开垦组经过两年艰苦工作,另外开垦了五百公顷稻田,全面恢复了灌溉排涝渠沟系统,扩建并装备了抽水站和农机站,新建了专家住宅,为你们工作打下了良好基础。具体负责这个项目的唐秘,给我们工作开展作了详细指示,我一边记录,一边心里想:她那样过细,连哪日开会要布置播种都说到了,以为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弱智哩。
中午经参处设宴款待我们。他们全体七人都来了,在大餐桌旁挤着勉强坐了下来。从国内宾馆派来的高级厨师做了十来道菜,都是大碟大碗装着上桌,旁边案上的搪瓷盆里还有不少,看来吃完了还随时有加。唐秘那么精细的人,错估了我们的肚量,以为我们是牢里放出来的?餐桌上的菜还剩一半。饭后我见厨师把搪瓷盆里的菜,装进数个食品盒里,再放到四个塑料袋。我在国外工作过两年,知道使馆工作人员带有家眷,单独开伙,时而借着名儿会餐,吃剩的打包往家里提。可过去是耳听为虚,今天眼见为实了。
第三日,唐秘陪我们到邦戈尔市。我们乘坐的三辆汽车在市中心出现时,引来居民们一片欢呼。我们的大院门前很快聚满了人。有人吆喝着让路,才给我们的汽车闪开了一条通道。
我下车,刚才吆喝让路的那人上前与我握手,自我介绍,他是农场主席恩里贾巴。他身旁有位姑娘,穿白底红花上衣,亭亭玉立,皮肤白净。他告诉我,这是他女儿,叫艾丝丹。
她灿烂地笑着与我握手,你好。
我以为她会说中国话,问,你是中国人?
她茫然地望着我。我证实她仅“你好”的中文水平。
院内参天的芒果树和木棉树枝繁叶茂,将一栋新建的白壁红瓦屋遮盖得严严实实。恩里贾巴和艾丝丹俨然这里的主人,领我们走出第一道围墙,介绍道,这里是菜地,开了一眼井,供浇菜用水。我目测,大约有三四亩地。在第二道围墙的一角,在两间孤独的小房里,安装了发电机组。恩里贾巴说,这儿供电不太正常。
这时围墙外站满了人,他们向我们挥手。我回过身,才发现唐秘要门卫关了院子里的铁栏门。她提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尽管都有编号,但有些钥匙对号打不开门。艾丝丹耐心地帮我们一张张门套锁。
唐秘给我们分配好了房间。我住一间正房,其他人住两侧,都是带卫生间的单居房。我作为组长兼翻译,与其他人的住房不同的地方,只是有一张双人床,多了一个文件柜,卫生间安的是抽水马桶。T省开垦组确实什么都准备好了:床上挂了蚊帐,铺盖齐全。我注意到我的床下,摆有两双拖鞋。我和艾丝丹的目光同时落到那双女拖鞋上。
我打开柜子,见里面还放有衣服。唐秘说,T省农田开垦组,满以为他们还会来,没料这个项目的标被你们省拿了。唐秘对他们的工作评价颇高,说他们很能吃苦,工程质量高。从她的话中,我听出弦外之音:她对我们几个青年人缺乏信任,对我们能否搞好这里的工作表示怀疑。
这时在院子里,鲁要文和李庆国放声高歌:花儿呀,你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我也想唱。这时与刚下飞机时的感觉绝然不同了:进入N市时,我预感我们将在倒退一个世纪的环境中生活;现在又仿佛觉得来到了梦中的伊甸园,这绿树,这红花,这甜蜜蜜的院子,门前这清清的流水,这陪伴在我身边的美丽姑娘……
唐秘回到分给我住的房子里,收拾起留在柜子里的衣服,装进一个纸箱,说带回去给守门的黑人穿。想到她收集飞机上宽脚鞋,带走这些衣服,应该是她的优良传统了。她拿起衣架上一件图案新颖的纯丝衬衣,说有人去T省,我给王组长捎去。我看她那神态,是她自己看中了这件衬衣。床底下还一双女式拖鞋,她怎么没拿走?于是我提醒她,这双拖鞋您可以穿呀。
她略勾头,目光从眼镜片上方直射着我,说,我有,你不用,就给艾丝丹好了。
这是双粉红色透明塑料拖鞋。艾丝丹接过唐秘塞到手里的礼品,又重新放到原处,笑着道了谢,说留下以后到这屋子里来穿。
她这话让我好迷糊:这房子原先是王组长住的,他怎么有双女人拖鞋?我问艾丝丹,王组长夫人来过?
她摆了一下头。这关系到王强的私生活,我不好继续问了。
艾丝丹看出这双拖鞋引起了我的好奇,便明确告诉我,说这是我穿的。
我想她在跟我开玩笑。
恩里贾巴领我看房。与我这间房同一方向的,有一间大办公室、一间宽绰的娱乐室和餐厅。我们又看了两边的住房。我对他说,这房子建得不错,布局合理,住起来很舒服。
他告诉我,从房子打地基,到最后粉刷,艾丝丹没离开过工地。
我对她说,你一定没少流汗。
她说,岂止流汗,还流了血呢。
她提起裙下摆,露出雪白的一截腿,让我看到膝上一道寸来长的伤痕。
唐秘吃过中饭就要走。厨房里虽锅碗瓢盆齐全,油盐酱醋不缺,因王古岳刚进场,中午只随便炒了几个菜,与经参处的盛情款待相比,我感到很对不起她,说下一次来,让我们的王特厨给您做几个拿手菜。
唐秘则说,我下次来,吃不吃好菜,无所谓,你们要做出好的工作成绩来给我看,我就会高兴。
她对我们是很不放心的。走前她要与我们在院子里合影。我说我没带照相机。她说上届专家组买了个高级数码照相机,放在转交给你们的资料箱里。那纸箱刚才谁打开的?
李庆国说,相机在我手里,我想正好用它拍摄作物。
我已掌握了唐秘的心理,对李庆国说,快拿给唐秘,你要用相机,以后再说。
李庆国还说,这是台数码相机,拍的照片好存入我的手提电脑。
唐秘说,工作上的事,你们出国前就要准备好。
她从提包掏出电池装上,叫恩里贾巴给我们照。我们以唐秘为中心排好队,艾丝丹挤到我身旁。唐秘拿走了相机,说带到N市给我们每人印张照片。
艾丝丹领我沿洛贡河走去。虽然现在是枯水季节,水面仍有五六百米宽。粼粼碧波,闪耀着银光,给这片大地增添了生机。河床很开阔,对岸是K国。几条坐满人的木船往这边靠过来。人们卸下从江滨市买来东西,用盆或筐、或纸箱、或口袋装了,一概用头顶着,在河滩上鱼贯而行,蜿蜒上堤。艾丝丹与一些人打招呼,把她身旁的我介绍给他们。
她说,他们是到江滨市赶集回来的。那边的东西便宜些,货物也较齐全。你们以后需要的生活物资,可到那里去采购。
我说,买了东西怎么回?我们都不会用头顶。
她笑道,我会,我帮你们。接着她反问,你们搬运东西不用头顶,又用什么?
我说,我们用肩挑。
她听了咯咯地笑道,肩挑,不都要压成驼背?
我说,我发现这里姑娘体形好,可能与头顶东西有关。
她诧异地问,我们体形怎么好了?
我用手比划着,胸那么隆起,臀那么撅起。
她哈哈地笑,像银铃在洛贡河上摇响。
河岸的堤坝上,水桶粗的金凤树如盖如亭。那赏心悦目的红花沿河堤延伸,像一条滚动的火龙。艾丝丹告诉我,她爸在这儿给她拍了不少照。她说,你愿到我家去看吗?你一定会喜欢那些照片。
我说,我当然高兴去看。你在任何地方照的相都会好看。
不,我只在金凤花中照相。
她拉扯着我的手走下河堤,穿过那条通向镇里的中心马路。她温柔的手,把我那一腔如丝如缕的青春之情牵带了出来。
一片泥糊的矮墙房,用土坯砌的围墙,划出纵横交错的小巷。我们沿一条巷道走不远,进一个院子,左侧一间水泥砖墙盖白铁瓦,其他几间却还是土坯墙,院子中央一棵金凤花树。她说这就是我的家。恩里贾巴和一位瘦高的中年妇女出来,向我问好,搬出一把白漆木条沙发式的椅子请我坐。恩里贾巴和艾丝丹坐在树荫下的一段树上。这是利用树干本身的丫杈作脚架起的木头凳。
听恩里贾巴要介绍农场情况,艾丝丹打断他的话,说,爸,以后在大会上,会给你留介绍农场的时间。她叫我进她房里看照片。
在她的房里,地面铺了瓷砖,墙壁和天花板刷过乳白色涂料。安了防蚊纱窗和纱门,并装了空调,家具新颖齐全。这等生活水平显然超出了当地一般家庭。恩里贾巴哪来这么多钱花在女儿身上?
挂在墙上的照片吸引了我。这张放大的照片里,艾丝丹笑得很灿烂,像她身后的金凤花一样灿烂。她又拿出一本相集,拉我和她坐在床上看。每张照片上,她以金凤花装饰,姿态各异。她说,她爸回中国时带走了她不少照片。
我惊异地问,你怎么还有一个爸在中国?
她说,我这位中国爸是T省农垦组的组长王强。
这样说,恩里贾巴是她的养父,王组长才是她生父?
我问,王强一定很关心你,常给你来信?
她说,回中国后给我来过一封信。
我推翻了刚才的猜想,应该是王强在这里工作时她认识的。她的身世也许是个动人的故事。我问,王组长喜欢金凤花吗?
她回答,是的,他和我一样喜欢。他还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金凤。
你喜欢这名字?
喜欢。
我以后叫你金凤,你高兴吗?
只要你高兴叫。
王强因喜欢金凤,你叫他爸;我更喜欢金凤,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亲爱的,可以吗?
我像喝下一口蜜,心里甜滋滋的。她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说,我叫王组长爸,还因为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像遇见了我印象中的那个人。
我追问道,你印象中的什么人?
她忽然又笑道,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