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农机站,看陈卫东在院里那堆废铁前转。
我问你要干什么?
他说变废为宝。
我想这大概就是他跟我说过的大行动。我问这堆破烂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他说,让我试一试吧。
金凤雀跃起来,说,陈师傅,我和你一块干。
陈卫东说,你由我们组长直接调动。
金凤做了个鬼脸,说他巴不得我离开他远点。
目前农机站比较清闲,陈卫东有时间耐心来做这件事。来这里时,我就听他说,这堆废铁里有不少东西可利用。他说干就干,先召集机修人员开了一个会,说农场拖拉机数量不够,中国拟在下一届增加,可还要等一年时间。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把眼前这些死了的拖拉机治活。我们只要修复十台,机耕能力就会大大加强。
有人听了惊呼起来,这是死了十八年的设备呀。
陈卫东给大家布置任务:先把堆放在一块的机器一台台摆开,将分散的零件归类,然后对有可修复的设备逐台检查,制定翻新方案。
我见大家迟迟不行动,又向他们强调,说,翻新这些废弃多年的手扶拖拉机,一是农场生产的需要,另外也是我们学习和提高技术的好机会。
陈卫东带头爬上了废铁堆,可没人跟着上去。
阿瓦说,废铁堆中的那棵金凤花树上,有个大蜂窝,大家怕蜇,才不敢上前。
陈卫东抬起头看。
我问,你发现有蜂窝没有?
他诙谐地说,有金凤花,当然要引来蜜蜂呵。
几个机修工,你一言我一语:那一窝蜂成千上万。这蜂个儿不大,毒性很烈。那年一个外地机械工,要卸个小马达,活活被蜂蜇死。听我爸说,被蛰死的人不只一个。
陈卫东说,你们别自己吓自己,我几次爬上废铁堆,拆卸了零件用,一点事都没有。
金凤说,树上的确有一窝蜂,都怕靠近,更别说上废铁堆了。
陈卫东不只一次上去没事,那是他侥幸,可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我拉金凤过去看,她的手都在发抖。果真,这棵枝繁叶茂大树上,有不少蜜蜂在飞舞,不过它们像是对我们很友好,没有俯冲下来攻击我们的意图。我没看见蜂窝,金凤指给我看,说那主杆上有个洞,蜂窝安在洞内。我注意到树杆上的那个洞,有蜂飞进飞出。
我说,这是一棵古树了?
金凤说,听说是我妈出生那年我爷爷栽的。那时我家住在这地方。
我想有关这棵树,一定有个生动的故事。
这时抽水机站门卫布基里老人赶来。他气喘吁吁地对我说,这些手扶拖拉机是花豆玛小姐堆放在这里的,你们不要挪动。他又对金凤说,艾丝丹小姐,你妈生前向我交待过,要保护好这些机器。
陈卫东说,锈成了这个样子,还留着它有什么用?
金凤说,我妈说保护它,可能是想到以后有人要用上它。
老人说,你妈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当时这些机器还是很好的。农田荒废后,你妈一辆辆把它堆放在这棵金凤花树下。头几年我还抽时间来看守,后来这树上有了一窝蜂,成了这些设备的忠实守卫者。有年,一个农民为拆卸一块犁铧,被一群蜂团着蜇,他的脑袋肿得像河马的头,送到医院没治好,两天后就死了。这么多年了,它锈得成了这个样子。
布基里的话让我想到,这窝蜂是在替花豆玛守卫这堆废铁?我觉得他说得太神了,我问农机站门卫当各,他看见谁遭蜂蜇过。当各说,他没见人挨蜇。他又补充道,你不犯它,它不乱蛰人的。
陈卫东说,你们今天不讲,我还不知道这树上有蜂窝。当各说得对,我们不去惹它,它不会蛰我们。他以身示范,又爬到废铁堆上去,搬了一块锈迹斑斑的机壳下来。
布基里对我说,你们台湾和大陆,都是中国人呵,花豆玛小姐留下它,也许是等着你们来利用。
阿瓦说,我们可不是中国人呵,最好还是想法把这窝蜂灭了。
布基里不反对灭蜂。他想现在中国专家要将这些机器翻新,重新利用它,也算是了却了花豆玛小姐的一件心事,她在九泉之下应该会感到欣慰的。
陈卫东问大家怎么消灭蜂。有人提出,夜里蜂进窝时,往树洞里灌柴油,点火烧。金凤有不同意见,说那要把树毁了。布基里最清楚这棵树的身世,也不赞成用火烧。我想可以用开水烫,或者往里喷射药。金凤主张往洞里喷射农药。陈卫东最后决定采用农药,不过不是喷,而是用桶往洞里浇。
按商定的时间,我们晚上十点到农机站。院子里已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多是周围的农民。他们都知道农机站院里有窝毒蜂,谁都不敢招惹它,今晚这场围歼战一定会精彩。阿瓦向我报告,一切准备就绪。
我对陈卫东说,你是前线指挥,要绝对保证安全。
正当我们要动手时,大胖子门卫当各跑过来对我说,傍晚时,树洞里涌出很多蜜蜂,汇合起来像是一片云一样,飘出了农机站,向草原那个方向飞去了。
我将信将疑,到树下,亮着手电,往树洞方向照,真看不到蜜蜂了。
阿瓦爬到树上,灯光照到洞里,也不见有蜜蜂飞动。
到此,这窝蜂更富有了神奇色彩。
我把车停在农机站,陪金凤沿河堤往回走。泵机提水灌溉了,发电机组的轰鸣震得夜都像在发抖。金凤和我并肩而行,说,这窝蜂看守那堆设备十多年,今天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离开了农场。她的说话声很低沉。
我说,想必是你妈妈的英灵化作了一窝蜂,这么多年来一直守护着手扶拖拉机。现在它们迁徙与拖拉机翻新不是巧合,而是你妈当年选择金凤树下存放拖拉机,就考虑到了如何保护这些机器。
可以这么理解,听我爸说,外婆在生妈的前夜,梦见邦戈尔开了金凤花,像云霞一样灿烂。就在妈出生的那日,外公栽了这棵金凤树。妈跟台湾专家学机修,常和他们在一块,当选择机修站地址时,她建议他们把它建到了家门前。她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农机站。
我问,她与那位组长就这样产生了感情?
金凤嘻嘻地笑道,你们都是一样。
我说,当然,我们都是中国人。
金凤叹了一口气说,他们在这里时,你们不来,你们来这里,他们又走了。
我说,我们要统一的。
金凤哽咽道,我妈没盼到这一天就走了。
我安慰她道,你一定会看到这一天的。
你不要离开这儿啊。
我们永远在一块。
接连几天,我和金凤在农机站工作,和机修人员,将堆放在一块的手扶拖拉机一台台分开,摆在大院里。盖在上面的十余台,锈蚀严重,从外表看,只能作废铁处理了。压在低下的八台,机头用塑料布封包了。我们惊喜地发现,这些机器不仅外形无损,而且动力部分完好,可能稍微修理就能使用。可见花豆玛为保存这些设备费尽了心思。
机器搬开后,金凤清扫场地,像在寻找什么。我提来一桶水,洒在地上。水泼过的地方,我们同时发现一个亮点。她拾起那亮点,没声张,塞进了口袋里。回家吃午饭时,她告诉我,她拾到了母亲的遗物。我问是什么东西。她说是一朵金凤花。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我看。这是一枚纯金做的金凤花胸坠。
我问,你怎么断定是你母亲的遗物?
她在日记里提到过,她丢失了金凤花胸坠,她是要给我的。我今天豫感在那地方能找到。
我能看你妈的日记吗?
现在还不行。
我想她的日记里,一定记载了她和台湾专家恋爱的经历,他们怎么在映花潭融身的。
我问,你熟读了你母亲的日记噜?
你想说什么?是不是想说我有意在走我母亲走过的路?是的,我要实现一个梦。
一个伟大的梦!
一个普通老百姓都在做的梦,这就是像金凤花一样热爱这片土地,把它建设成粮仓。
经过你和你同胞的努力,一定能实现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