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题有一些难度的,难得你这么用功,老师演算给你看。”数学老师拿过莫尘的笔,在练习本上一步一步地算起来。莫尘从未得到如此待遇,从没有老师手把手教过她怎么学习,她只知道班里六十多个孩子,她总是最不受待见的几个之一。
看着数学老师一笔一画地演算着,认真地给她讲每一步的要义,莫尘虽然还是不太懂,却很感动。这一刻,她特别希望自己能听懂数学老师的话,能算出来。
虽然莫尘还是没听懂,数学老师却说:“没关系,我先给你画一些简单的题,你一步步地做,过几天再做这道题就很简单了。”数学老师翻到前几页,在几个例题和习题的题号前画了个圈,对莫尘说:“例题一定要看会,习题自己试着做做,不懂就问老师。”
莫尘感激地点点头,心里却想:自己快要死了,如果还有时间,一定要好好学习。
课间,莫尘憋着尿一直不敢上厕所,终于憋不住了,才别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两手背着放在屁股后面,一跑到厕所就慌张地褪下裤子,生怕别人看到。那时的厕所还是没有挡板的蹲坑,坑里扔了很多带血的纸,莫尘觉得自己哪天血流干净就死了。回教室的时候,莫尘看到一个女生白色的裙子后面有一团殷红的血迹,但是和那女生一起玩的同学很多,却没有一个人提醒她。莫尘想她一定和自己得了一样的病。
回到家裤子里的纸早就被浸湿泡烂了,莫尘偷偷拿出去扔掉,埋在垃圾堆里,不让人发现。她找来妈妈戴孝扯回来的白布,垫在裤子底下,心想布总比纸要耐用。
电视里正在播琼瑶阿姨的《青青河边草》,电视上有雪花点,可是不影响看。小草一哭起来惊天地泣鬼神,连一向没心没肺的莫尘都要偷偷抹泪。
电视剧里,小草出了车祸,只能靠呼吸机和营养针来维持生命,后来甚至不能说话,只能靠世纬给她制作的识字卡片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小草选出了“我爱你们”四个字之后再次陷入昏迷。
莫尘觉得自己以前不是个好孩子,让老师和妈妈生气,总是捉弄老实的同学,她没有拿过一张奖状。看到墙上姐姐的三好学生奖状,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想如果她不能说话了,也一定会挑出“我爱你们”四个字。她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她想做个好孩子,想当个好学生,想拿奖状。
莫尘第一次自觉地拿出书开始学习,央求着姐姐给她讲题。爱珠诧异,又摸了摸莫尘的额头,还是没发烧。
回到学校,莫尘一反常态地开始维护班级秩序,不许有人捣乱,将数学老师圈的题全部学会做好了。
一直到爱珠洗床单才发现上面有血迹,莫尘之前用一块布盖在床单上不想被人发现。爱珠又在床底下发现用过的带血白布,才知道莫尘这几天为什么变得不爱说话,反而开始学习了。
爱珠并没有对莫尘讲什么是月经,什么是初潮,只是告诉她每个女人都会有这一天,以后每个月都会有,只要垫上卫生纸三五天过去就不怕了。这也是莫尘接受的最早的生理卫生教育。
原本莫尘想上完小学就去冰糕厂打工,她以为在冰糕厂做工有吃不完的冰棍。虽然那时的冰棍才五分钱一根,雪糕最贵的也只有两毛钱。但是莫尘从没吃过两毛钱的雪糕,连五分钱的冰棍都要哭得在地上打滚,妈妈才给她买。
可是经过“大姨妈事件”,莫尘开始重新思考未来,为了报答数学老师的知遇之恩,她决定要学好数学,想像于飞扬一样得到老师的赞扬。
生理期的变化,让原本咋咋呼呼的莫尘开始收敛,她再也不敢像从前一样径直走到于飞扬面前问:“不用天天学习就能考一百分的方法有没有?”
也许这就是年龄的惩罚,童年其实没那么长,一上学就快没了。
“李明,这道题怎么做?”莫尘只好求教小博士李明了。李明还是一副大人的样子,沉思说:“这个嘛,简单,只要运用公式就行了。”
“这一页所有的题你负责教会我。”
李明惊讶地看着莫尘,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莫尘居然学数学,想当年她站在凳子上立誓“我不学数学,长大我要去冰糕厂吃冰棍”,李明莫名其妙地看着莫尘。
“猪啊,快给我讲!”莫尘吼起来。
李明这才幽幽说了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上小学要走很远的路,夏季五点多就要起床了。莫尘迎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忽然头顶上“轰隆”滚过一个雷,再抬头看,小雨滴已经从天而降。密集的雨点砸在身上,莫尘把书包塞在胸口,路也不看就往前跑。
砰一下撞个满怀,莫尘的书包被撞到地上,她张口就骂:“你属螃蟹的吗?不看路啊!”
那人蹲下去捡起她的书包,起身面对她。莫尘这才看清楚他是于飞扬,一个打着伞在前面好好走路的小男生,被她撞得伞都掉出去好远,莫尘却张口开骂。于飞扬羞涩地把书包递给莫尘,举起的伞一半遮在莫尘的头顶。
“你还和以前一样。”
于飞扬指的是脾气吗?莫尘接过书包,掏出书来一看都湿了。这下子糟糕了,蓝色钢笔字全被雨水浸湿了。
“你也和以前一样,以前就不让我考一百分。都怪你,我的书怎么办?”莫尘怨怒。
“我的书给你看。”于飞扬看了一下天,雨还下着,“我有伞,一起走吧,到学校我把书给你用,没关系,我已经学会了。”
“我可没说你有什么关系,你本来就该这样。”
于飞扬打着伞,莫尘走在他的旁边,看他的侧脸,轮廓清晰,鼻梁高挺,模样清秀。莫尘有一丝紧张,从来和男生勾肩搭背惯了,这样保持距离反而让她全身难受。
走到学校,到了屋檐下,于飞扬把伞收起来,莫尘望着他的动作有些痴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于飞扬已经把书递到她眼前。
“考不好别怪我,可是你撞我的。”莫尘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丝毫不用彩排。
于飞扬微微一笑,嘴角上翘,迷人的一个转身,进教室了。
莫尘这才注意到当年那个拼图的小男孩已经长成小小少年了,五官俊朗,那高高的鼻梁是衬托他完美五官的有力证据,他也长高了点,只是有些瘦,但很帅气。莫尘的心颤了一下,关于于飞扬的传闻从四面八方收集起来:他是学习最好的男生,他是体育课上篮球最好的中锋,是足球队最好的前卫,他是音乐课上最美的男中音,他是全班女生心目中暗恋的对象。还有关于他妈妈很年轻长得像他姐姐;他的铅笔盒总是最新潮的,有铁盒子的时候他已经用上自动的,有一层的时候他已经用上双层的……
原来于飞扬的传说从未在江湖消失,只是莫尘从未注意。
小沫见状,跑过来叫着:“于飞扬打伞护送你哦!”两手捧脸发花痴,“什么?还有他用过的课本,给我看看。”小沫一把抢过去,翻开看一眼就崇拜地感慨,“钢笔字写得这么好看,跟印在帖子上的一样,怪不得芳芳连他回的信都珍藏起来。”
“什么信?”
“我们三年级的时候,芳芳找高年级的姐姐写了一封情书,结果于飞扬回了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的暂时不想。’她宝贝得跟拿了明星的明信片一样。”
莫尘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夺过课本,自己看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私心,她想要私藏这本课本。
莫尘和姐姐一起看电视,偶像剧里一群女生花痴一样围着一个帅气的男生,那男生因为一个女生的离去而把伞丢掉,在雨里淋雨的场景竟然让莫尘莫名其妙流下眼泪。她怕姐姐看到,一个转身就跑没影了,不敢再看。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窦初开吧。
小沫今天又对莫尘谈起:“飞扬的同桌很霸道,每天来很早,走很晚,任何人想哄她跟她换座位她都不肯,她一定暗恋飞扬。哎呀呀,不管啦,我也要跟于飞扬做同桌。”
“你都说八百遍了。”
莫尘自从拿了于飞扬的课本,总是借机问“你写的什么,看不清”,其实她是看不懂;她若说“你这个算错了”,其实是她不会做,想要于飞扬为她演算一遍。一开始于飞扬还很较真“哪里错了,我写得很清楚”,后来他想明白了,莫尘一来,他就问:“哪里不会?”莫尘恨得牙痒痒,让周围人都知道她好学,不是侮辱她的名号吗?往往这个时候她就故意提高声音说:“没有不会啊,就是问问你会不会,答案可不是这个。”
“哦,答案错了。”于飞扬很认真地说。
“答案错了?怎么可能,你不会就不会呗。”
莫尘和于飞扬在教室里一来一回地问答,他的同桌早就不耐烦了,用胳膊肘故意往外伸顶了莫尘好几次,莫尘终于忍不住了,把书本往那女生那边一推,“你烦不烦啊,喜欢于飞扬就说,别憋死!”
其余的女生早对此愤愤不平了,此时,眼光齐刷刷地看过来。莫尘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赞许,像女英雄一样骄傲。于飞扬同桌听莫尘这么说,捂着脸“哇”一声哭了。
在众人目光的鼓励下,莫尘继续说:“于飞扬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女生。”
于飞扬本来要说什么,听莫尘提到自己,也羞得低下头。莫尘也没心情问问题了,气呼呼地回到座位上。一直到快放学的时候,莫尘接到于飞扬的纸条——“在教室后面见”。莫尘抬头看了一眼,于飞扬若无其事。
莫尘嘟囔着:“神神秘秘,搞什么鬼?”
一放学,石头问莫尘去不去抓知了,小沫要拉莫尘去她家玩,莫尘很想和石头去抓知了,一个能卖一分钱呢!莫尘想起于飞扬就气不打一处来,有什么事不能说清楚,非要这么神神秘秘?她看到于飞扬先出去了,抓起书包直接就往教室后跑。
“莫尘,你再闹以后就不要找我问问题了。”
莫尘不知道于飞扬为什么要生气,还非把自己拉到外面来说。
“你哪只眼看到我闹了,是她拿胳膊肘顶我好几次,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生气,但是她还那样,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不就说了她两句吗?她至于吗?”
“明天你向她道歉!”
“我不!”
“以后别问我问题。”
“是你把我的书弄湿的。”
“课本送给你。”
于飞扬生气地走了,莫尘犹如电视剧里被女孩甩了,一个人淋雨的男生一样,心情忧伤、难过、生气。
于飞扬居然喜欢那个哭哭啼啼小气的女同桌!莫尘愤恨地想。好,以后别想让我理你,我要在你的课本上画满乌龟,你以后再也别想看见你的课本,别想让我问你问题。
第二天莫尘刚到教室,准备上课。于老师走上讲台,没有讲课,而是数落莫尘,说她不知悔改,叫她站起来,站到门口。
莫尘知道一定是那个女生告她的状,她已经很久没受到如此待遇了,竟然重新获得老师的“恩宠”。
阳光斜着洒下来,莫尘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墙上。明媚的日子里,她却只能站在教室外面。如果她从来都是那个只会混在男生堆里的大姐头,如果她从来都是考六十分万岁的学生,如果她从来都不在乎于飞扬的眼光,那么她站在这里不会那么难受,那么孤独,那么自尊受损。
老师讲课的声音和同学一起念课文的声音时不时从教室里传来,她小小的心灵受到创伤。偏不巧的是数学老师走过来,莫尘害怕数学老师知道她不是好学生后就不再管她,转过脸尽量背对着数学老师。
“莫尘!”数学老师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老师好。”莫尘觉得无比丢脸,还是无可奈何地打了招呼。
“好好学习,你最近进步很大。”
数学老师没有嘲笑她,居然夸她进步很大,莫尘一颗脆弱的心差点挤出水来。她激动地看着数学老师温柔的背影,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好数学。
莫尘出入教师办公室更勤了,不再是被老师责骂惩罚,而是问问题。数学老师也一次次夸奖她进步很大,还把语文的学习方法也教给她。看在数学老师这么认真的分上,莫尘勉为其难地学起了语文。
小学升初中的考试,莫尘出人意料地从班级倒数考到中等水平,甚至比小沫考得还好。虽然小学考初中并没有什么压力,对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中考、高考记忆清晰,但对莫尘来说因为这是第一次的突破,成了她永久的记忆。上大学离开家后,小学数学老师成了她每次回家都要看望的师长。
成绩一出来,石头、李明和于飞扬要拜把子,听说是于飞扬看了《三国演义》想到的点子,莫尘知道后非要凑热闹,一定要当大师姐,最后却以三票通过做了小师妹。莫尘不服气,说石头是自己表弟,现在却做了师兄。
“你可以退出啊,没人逼你。”于飞扬说。
“我就不!”莫尘的脾气又上来了。
四人买了饮料分别倒在四个一次性杯子里。
“歃血为盟要滴血的。”李明说。
“那多疼啊。”莫尘担心地说。
“我们烧香就行了,不要滴血了,太血腥。”于飞扬提议。
莫尘比谁都热心,从家里偷来一把准备给老祖宗上的香,四人点着拿在手里,有模有样地跟着念“我×××和×××、×××、×××自愿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上香握手。
整个小学时代以四人的结拜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