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果然应验了白小宁的推测,来自ZH市光和药厂的谈判代表出现在了《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广告部,一张1000万的广告支票被摆到了广告部主任庞旭红的办公桌前。
很快,母老板传过话来,要江天养把他已经写好的关于药厂的稿件和所有的采访证据全部上交,并且还指示周浩然:药厂的稿子不许登!
黄昏十分,已经到家的江天养接到白小宁的电话后出奇地愤怒了,他驾车冲向报社,打算和周浩然好好理论一翻。但就在他的车刚停在车位的时候,苗伟松的电话打了进来。
“江老弟,来送倩倩一程吧……”苗伟松已经泣不成声。
江天养顿时傻在了车上。
就在江天养回京的前一天晚上,倩倩开始进入深度昏迷。医院方面虽然投入了全力的抢救,但终究无力回天,一个花季的生命就这样凋谢了。
江天养失魂落魄地赶到医院,此时几十名患者家属已经自发地来到太平间为倩倩送行。当装着倩倩尸体的纸棺被从冷藏室里拉出来的时候,苗伟松夫妇已经哭得无法站立。最后,在卢婕“让我再看倩倩一眼”的要求下,纸棺被无声地打开了。
倩倩像睡着了一样地躺在纸棺里,已经掉光了头发的头上戴着一顶毛线的帽子,那是白小宁为她亲手编织的。这个曾经如花朵般娇艳的少女,在她17岁的人生旅程里给她的父母、朋友、同学带去了那么多的欢笑,如今她却过早地离开了。
根据江南的习俗,倩倩的尸体要运回家里去下葬。医院特意为倩倩出了一台灵车,倩倩的母亲在亲人的陪伴下坐进装有棺材的灵车,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香炉,一根点燃的清香袅袅地升起清烟。
灵车周围,几十个汉子和妇女都哭成了一片,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躺在病床上的亲人早晚有一天也将这样离自己而去……夜色中,江天养开着自己的车一路把灵车送到了北京与河北的交界,随后把车停在路边,肆无忌惮地趴在方向盘上大哭……当他回到报社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午夜时分了。报社里依旧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因为临近截稿的最后时间,所有的编辑几乎都是跑动着找主管领导签字和审阅版面。在几乎所有人都在跑动的走廊里,江天养拖着疲惫的脚步,仿佛一只孤魂野鬼一样地来到了周浩然的办公室。
周浩然正飞快地在一张张的大样上签署着“付印周浩然”,他抬头看了一眼江天养,没说什么,继续忙碌了起来。
“倩倩死了!”江天养喃喃地叨咕了一句。
“谁?”周浩然停下了签字的笔,“谁死了?”
“苗倩倩!”江天养提高了声音,“我们帮助过的那个苗倩倩,她死了,我刚送走她。”
周浩然低下头,默默地又签了几个字,随后他停了下来,用内线电话叫来了值班副总编辑,让其代签剩下的版面。
随后,周浩然起身来到江天养的面前,默默地抽起了烟。两人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着,坐了许久。当截稿的铃声回荡在走廊里的时候,周浩然从桌子上的文件夹里找出了江天养的辞职报告递给他。
“走吧!”周浩然有些沧桑地说,“你已经为报社做了最后一篇报道,虽然没有发出,但是我读到的时候依然是觉得振聋发聩!”
“为什么不发?难道就为了那一千万的广告费?”江天养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
“我顶不住上面的压力,你知道,上面是看好那一千万的。”周浩然喃喃地说。
“难道我们的报纸就值那一千万吗?难道我们的良心就值那一千万吗?难道我们为之追求、为之奋斗、为之流汗流血又流泪的新闻理想就值那一千万吗?”
江天养低声地质问着。
“江天养!”周浩然打断了他,“你是孤家寡人,但我的下面还有几百号弟兄,我得为他们的收入负责,我要能给他们开出去工资,要能让他们养家糊口,得让他们在逢年过节时有福利拿回家。说白了,我得让报社有钱赚,别为难我!”
周浩然把头仰到沙发的靠背上,江天养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光。
“对于倩倩的死,我很遗憾!”停了一会儿,周浩然凄凉地说。
“不!”江天养站了起来,“你不该遗憾,应该遗憾的是那个药厂,是那帮惟利是图的小人、是那帮视人命为草芥的奸商!是的,倩倩是死了,但是还有几个、几十个、几百个甚至上千个倩倩还不知道这个批次的药物出现了问题,那些致命的药液随时会注射进他们的体内,难道我们就这样袖手旁观吗?”
“那是执法机关的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周浩然闭上眼睛。
“不!”江天养已经无法再压抑自己的声音,高声怒吼了起来,“就在一个多月前,您也是在这个办公室里告诉我,在我的报社里,驱使着每一个人去拼搏的原动力就是这两个字——良心。但是现在,我的良心告诉我,我们有义务去把这个真相大白于天下,去提醒那些即将被扼杀的生命,让他们可以有一线的生机!”
周浩然不再说什么了,他的脸在烟头的一明一暗中显出一种忧色。
“还是您告诉的我,媒体必须永远保持着清醒,永远保持着良心,因为媒体永远是社会道德的捍卫者,是整个社会良知的守望者。但是现在我们这个捍卫者要缴枪不杀?守望者要蒙上双眼吗?”
“别说了!”周浩然再次打断了江天养的质问,“拿着你的辞职报告,揣着你的护照,走吧!”
江天养还想继续争辩几句,但是他看到了周浩然的面部在痛苦地扭曲着,嘴角也在不规律地抽动。他知道,此时周浩然正在作着一生中最痛苦的决定:出卖良心!
当江天养打开周浩然办公室的房门的时候,一堆夜班编辑正趴在门上偷听。
当然,这一场景也被他们看到了。
江天养分开众人,疲惫地离开报社……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再想,什么也不想再听。
第二天中午时分,江天养才从梦魇中醒了过来,打开手机,几十条信息先后进入到了他的手机里。
短信都是受到JADL伤害的白血病患者的家属们发来的,内容都是感激他仗义执言、公正报道。这使得江天养颇为意外,明明报道已经撤消了,为什么还会收到这些信息?
很快,白小宁的信息也进入到了手机里:“赶紧看今天的报纸!”
江天养穿着短裤跑到楼下的报箱里,拿出了当天的《中国法制观察周报》。
报纸的头版头条居然就是自己的文章——“JADL,致命的工艺!”
头版的主图照片用的是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倩倩的照片,照片中倩倩依旧是那样灿烂的笑容,在她身边是江天养的身影。
江天养立即拨通了白小宁的电话,疑惑地问:“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白小宁悻悻地说,“您老人家倒是睡得踏实,我和美编、校对、照排等一大帮人凌晨两点多被紧急招回报社,撤换下了一版原来的稿件,连夜更换你的稿子,一直干到早上5点多才送去印厂,今天的报纸都比平时晚投递了一个多小时,你知道吗?”
“谁叫你们回去的?”江天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你说咱们报社还谁有权力撤消一版的稿子?”
“周浩然?”
“对了,你现在已经不再是我们报社的人了,和你说这些没用。不过,看你昨天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好。”白小宁的话里有一股淡淡的怨气和依恋。
江天养给周浩然打过去电话,但是周浩然的手机关机。他知道,周浩然一定是在躲母老板才关的手机。
回到楼上,江天养打开了电脑,此时国内各大门户网站都已经争先恐后地在转载他的报道,有的媒体已经采访到了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部门,并且该部门已经紧急成立了调查组进驻了ZH市,同时就在一个小时前,国家已经紧急下令召回全部有问题的JADL。
江天养兴奋地看着网络上的报道,一丝久违了的招牌式的微笑重新出现在了他的嘴角上。紧接着,他又收到一条短信。
这条短息是杨淼发来的,是这样写的:江天养,我在网上看到你的报道,你又一次成功了,我为你感到高兴。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我只想和我的丈夫安安静静地生活,我不想再为他担惊受怕。我爱了你八年,现在,我想放手了。别了,江天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给过我的爱,但我承受不起。
江天养默默地看完这条短信,他心有些微微地疼,但同时竟然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他和杨淼本来就不该有交集,他们也许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正在想着,手机再次震动。江天养拿起一看,又是一条短信,那是周浩然发来的:如果你的良心也还没有辞职,报社刚刚接到一个新的线索,还需要你的良心继续出征。
江天养嘴角掠过一丝笑容,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后叼在嘴上,随后用打火机的火焰把那份周浩然已经签字的辞职报告也一起点燃。然后,他看着火苗慢慢地将辞职报告吞没,转身下楼,发动汽车朝《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