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一个寒冷的夜，漆黑的夜，看不到一点星光。已经是农历丙戌年的第一天了。爆竹在黑漆漆的夜空中欢腾，楼群间隐隐响着电视中春节联欢晚会的歌声。这是张开不在家中过的第一个年，父母特许他陪林灵。林灵在上海的整容手续非常顺利和成功，年前，医院就准许林灵回家疗养，等过了年，正月初八以后，再回上海作最后的处理。现在的林灵，除了眼睛和嘴巴，其他的都被白色的纱布紧裹着，眼睛便显得更加的大。林灵的双腿已经能够活动了，显然，最危险的情况已经过去了。林灵活动范围主要还是在床上和轮椅上，能够正常地行走看样子还要等待奇迹的发生。
张开把林灵拥在怀里，轻轻地按摩着她的腿。林灵的腿部肌肉明显有点萎缩了，但还是那样滑润和细腻。张开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欢乐地游走，除了脸，那些温暖、熟悉的肌肤依然是能跳跃出美妙旋律的琴键。
在这一刻，张开想到的却是死亡。自从林灵遭遇了车祸之后，张开才开始严肃而认真地思考死亡的命题。杨刚强制造的“1•；28”特大命案，使他对生和死有了更为深入的想法。珍惜活着的每一天，热爱活着的每一个人，在随时都会结束的短暂生命中，张开现在只想好好地牵紧林灵的手。繁华而广大的世界中，渺小的个体能拥有多少身外和身内之物呢？拥有和不拥有，又有多少差别呢？
张开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现在他才醒悟到，世上最完美的事只有两样，一是相爱，二是死亡。两者之间默契的爱才是最值得珍视的，一旦两者的爱不能沟通，仅仅成了一种单向感情，那不管你的爱是如何无私和伟大，都会是残缺的，而且，对双方来说，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死亡是生命的完结，是个体在世间的绝唱。毁灭的姿势，无论以何种方式，惨烈，残忍，罪恶，辉煌，平静，无论是什么原因，绝望，仇恨，激情，意外，都会是一个圆满的句号。死亡之后，是非成败，任人评说，超脱到了极点。张开有时会猜测顾香们的想法：你们玩吧，我不玩了行不行？
林灵的手也在张开的身上摸索，湿润的林灵抚摸到的是一个坚硬的张开。要吗？要我吗？林灵说。张开担心的是林灵的身体：能要吗？你身子吃得消吗？林灵的呼吸急促起来：你小心点，轻点。工作主要由张开来做，张开做得很小心，林灵就像是他捧在手里的一个玻璃瓶，瓶里装满了水，张开小心翼翼地把瓶子从狼山脚下捧到山顶，没洒出一滴水。
我爱你林灵。
我也爱你老公。新的一年，有一个新的开始。张开想这是一个好兆头。他说：林灵，今年我们就结婚好吗林灵笑起来：好啊老公。
住在隔壁的林一夫是孤独的。在房地产市场赚得盆满钵满的林一夫精神生活空虚到连吸毒的心思都有。要不是林一夫的意志力非同小可，他想自己肯定已经堕落了。自从林灵的母亲病故之后，他就一直陷入在寂寞中。他身边不是没有女人，但这些女人无一例外，都是看中他的钱。所以，和那些女人做完之后，他感到更加的空虚。
林灵的车祸对他的打击很大，只得庆幸的是，情况没有想像的那样糟糕。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有张开这么一个好小伙在陪着女儿在走。他的庞大的产业，终于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继承者了。林一夫一直在看央视的联欢晚会，看着别人在欢笑，林一夫也想欢笑，但始终没能笑出声来。有钱人不等于是幸福的人，对这句话，林一夫有深切的体会。零点的钟声响起过后，林一夫的手机上接二连三收到下属、合作伙伴、官员、朋友等的短信。“欢欢喜喜迎狗年，万事如意平安年，扬眉吐气顺心年，梦想成真发财年，事业辉煌成功年，合家欢乐幸福年，身体健康万万年。”那是钟情发来的。
“愿今天的您是快乐的，今晚的您是开心的，今时的您是顺利的，今生的您是幸福的，此时的您是微笑的。”那是秋水发来的。原创的几乎没有。现代人的祝福都是批发的，复制的，流水线上制造的。秋水陪儿子王海尔看春节联欢晚会看得兴高采烈。秋水的心情是愉快的。当她突然把王正伟看得很淡时，心中的包袱一下子就放下了。秋水甚至想像自己已经有了这样的承受力：推开卧室门，看到王正伟和别的女人在翻云覆雨，她会说不好意思打扰了，轻轻退出，关上门。
波澜不惊。秋水做得到。
秋水的心思在儿子，在安利事业。
王正伟早早地就睡了。零点一到，王海尔冲进卧室叫：老爸，新年到了，快起来放爆竹！
王正伟便睡眼惺忪，裹了衣服，点了一根烟，拎了一扎爆竹，屁颠屁颠下楼去了。秋水抱了手机，给林一夫、林灵、钟情、郑中等等一干人狂发短信。
王正伟站在冷风嗖嗖的楼群间，借着路灯昏暗的光将炮仗的引线展开，将12枚胳膊粗的家伙一个个直立，排成了一排。在空地上，王正伟看到和他一样鬼鬼祟祟的男人在干同样的活，半空中已经欢腾起粉碎的声音，整个城市都弥散着硝烟的味道。王正伟感到有点冷，清水鼻涕不可阻挡地流淌出来。王正伟抽了口烟，蹲下身子，点燃了第一枚炮仗。红光闪烁，他往楼道里缩了两步，砰的一声，一个声音窜了上去，火光一闪，又是一声让人耳鸣的爆炸，碎裂的纸屑飘落在王正伟的头顶。好兆头。王正伟希望这两声响能带走一年来的晦气，在新的一年中有好的心情。
有一个炮仗在上天之后没响第二声就掉了下来，正好落在王正伟的脚边，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左手挡在眼前，生怕会炸到他。半晌，没动静，王正伟便不去理会，点剩下的炮仗，谁知，还没点着，刚才那哑炮突然在身后发了言。虽说没炸到王正伟什么，但把他吓得够呛的。等到全部放完，冻得王正伟脚都麻了，赶紧溜回被窝里喘气。
拿过手机，也有一些短信，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和同事发来的。他回了几条，很想给赵慧颖发一个，但最终，没发。任菲菲有一条很一般的问候，祝他全家新年快乐之类，王正伟也没回。他感觉自己的心好象死了。
王正伟最后给一个刻骨铭心的号码发了条短信：宝贝，我对不起你，不要原谅我。
那是马晓青的手机号码。
钟情过年的心情并不好。陈玉敏虽然已经回到了家，但属于取保候审，过了年，随时会开庭审理。遇上这种突如其来的麻烦事，陈玉敏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还好，毕竟是党的干部，受党教育多年，虽然还是想不通，但觉悟是有的，人也变得更加的坚强。虽然看起来很坚强，但她的脸上还是整天看不到笑容。除夕夜，很多人约请钟情一家到饭店吃饭，但钟情拒绝了。
一家三口在家里吃完了一顿沉闷的年夜饭。钟小情默默地观看春节联欢晚会。很明显，妈妈的事情严重影响了他的情绪。儿子不是个小孩了。
钟情坐在儿子的身边，也在默默地看。陈玉敏收拾好了桌子，洗完晚筷，到房间里整理一家三口过年要穿的衣服，袜子，鞋子。
根据惯例，明天到陈玉敏父母家拜年，初二到钟情老家。以往的春节期间，他们基本上也是在两家父母各住几天，大部分时间就在自家过。以往的春节里，陈玉敏总要到医院值班的。今年不需要了。她一边从衣厨里给丈夫拿新衣，一边叹气：能不能再回到医院，都成了一个未知数了。今年的行程对陈玉敏来说是落寞的。钟情现在已经完全不属于她了。初一，东洲市委车队的司机会来接他，要看望坚守在各个岗位的工作人员；初二，要接待返乡的外地处级以上官员和腰包里鼓起来的企业家；初三，东洲市在江山举办一个答谢会，邀请了市里各部门的负责人和新闻界的人物……钟情的私人空间已经几乎没有了。
陈玉敏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伤心。
钟情飘出去的状态，好像并不是陈玉敏所希望的。在她的感觉中，钟情好想像离她越来越远了。但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总感觉到会发生点什么，她的心中有一股无法排遣的恐惧。她想，这应该和儿童村的事无关，但她不知道那将会是什么。
陈玉敏陪父子两个看了大概有一个小时的电视后，独自上了床。她想好好地想一些问题，但脑袋里始终是一团乱麻。
钟情沉浸在电视节目中了。这是他的优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总能很快地投入到所专注的事情中。看着赵本山和宋丹丹与崔永元胡搅，他笑得很舒畅。在那一刻，陈玉敏的麻烦，文心悦的恋情，夏小天的牵挂，白雪的藕断丝连，都不在他的思维之中。他全身心地享受着小品带给他的乐趣。
在陈玉敏眼里，钟情有时候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这到底是他的优点还是缺点？陈玉敏不知道。
陈玉敏梦到了小时候过春节的情景：穿着崭新的花布棉袄，用红塑料绳扎着小辫子，套着母亲做的厚实而温暖的棉鞋，和小伙伴们满大街疯，清脆的笑声叮叮当当洒落在光滑而狭长的青石板上，阳光扑面而来，心里亮堂得没有一丝的黑暗和忧伤。这样的日子似乎在一瞬间就成了回忆，像是描画人体解剖图时拿错了笔，一滴浓墨在纸上洇开了，模糊了先前的那些清晰的线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