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哭……”他苍白的笑容浮起,却将我的心狠狠地刺了一回。
我后悔了,我不该回来……我不该心有旁骛……我不该放不下玄真!
玄真呐玄真!你为何,为何要下此狠手?
而你,我从前对你口出恶言,恶语相向,我都后悔了……
“如今我什么都不求了……洛亦华,我只想保住你的性命!”我起身欲走,但是他却拉住我,凄然摇头,“我只是想要最后再见你一面,和你说说话……我只是想要把我从前没有和你说的,来不及和你说的话,都说给你听而已……你别走,让我再看你几眼!”
我只好又含着泪回抱着他,哽咽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事情为什么会成了这样……”
“我只想让你开心……知道么,来日我希望您能够立于红梅树下,笑眼盈盈……我一生最爱朱槿,却没有做到……呵,瘴烟长暖无霜雪,槿艳繁花满树红。繁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的确是如此……”
“不……”我咬了咬牙,坚毅道,“洛亦华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所以你也不能够放弃你自己……”
“嫣然,好好和皇上在一起……”他忽而看着我,认真地说,“知道么?”
“你不是要和我在一起么?你怎么还能够将我让给别人……”我使劲摇了摇头,“你说话啊……”
他眸子里的星光忽而明亮起来,但是倏然消逝,又恢复成一片黯淡和迷茫。他话语轻轻的,笑容也是淡淡的:“我当然不忍心……可是他守护的女子是我一生最心疼的你,我又怎么可能让你难过……我也是不忍心的……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我洛亦华一生,对林嫣然……”
他话语渐渐低迷,忽而消失。我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停滞……
他的手软软地,温温的。可是他怎么不说话,闭上了眼呢……
洛亦华,你是不是睡着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我兀自呢喃:“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一枝红梅在我那里……可是你说过的,你终有一日会亲自去取回来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了呢?”
平生知心者,屈指能几人?
那几晚,当真是我最开心的夜晚了……
你在我生辰那日,在太液池上的小岛弄了那样开放的格局,我已知是你的手笔,可是我不曾对你说我知道。
好多次,你开导我,让我开心。其实若非是你,我也知道不会有旁人。
终于……不管是爱的还是恨的,都走了……
我就一直这样坐着,抱着他的身躯,直到他的身躯从温热变成了冰凉……
我艰难起身,寻了一圈儿,还好这里头笔墨齐全,我也能够留下几句话了。
我拿起一支白玉狼毫,蘸满了墨,提笔之后却不知道该怎么写……
腹部越来越重的疼痛使我的意识也有些模糊了,我还未下笔,纸上却已是墨迹点点,和着我的眼泪晕染开来。
我忍着痛意落笔,却写不出什么决绝的话。
只好下笔如是写道:我走了,你不要来寻我。从今往后,你我任是山海枯竭沧海桑田,都不再有任何关联。
撂下了笔,只觉得腹部痛楚愈加,我难忍地捂着肚子,正出冷汗,却无法起身呼救。
万幸的是青鸢见我迟迟未出来,于是大胆进来。见我如此,和洛亦华如此,不由吃惊。
我已无力气,只能说:“把我扶去另外的屋子……快去把钟倾爱还有产婆叫来……快……还有,不要让皇上知道……”
青鸢将我扶到了一旁的内殿,安置好我转身便走,我则是躺在床上出冷汗。
青鸢脚程很快,钟倾爱和产婆也都来了。
我卧在床上,几乎要被巨大的疼痛淹没。只听得产婆一声一声地喊:“用力!娘娘……用力啊!”
我觉得疼痛,但是心中更疼!
那一年,我初遇玄真。他于漫天桃花花瓣之中,看着我抚琴,同我说话……他颀长的身影映着桃花芬芳……
他为我放弃了他一直坚定的东西,为了我不顾朝臣反对也要将我纳入后宫。
他为我篡改桃花时令,为我建了一个“卿园”聊表我的思念……太液池上为我庆祝生辰,为我不惜和王家对抗。
他为了我筹谋了那样久……可是,最后我与他还是躲不过一个情字。
他救我于水火之间,让我将心全然交付,我为此心甘情愿亦是甘之如饴。彼时,我以为我同他可以好生在一起,可是最后,却是这般情景……
这几年光阴,这一切都像是我的梦一样,可如今梦要醒了……
我的神智被腹下的疼痛给弄得模糊不清,只觉得心口疼得不行。额头还有后背是冷汗涔涔,可是我只能够从口中不时逸出两声呻吟,仅此而已……
腹中的疼痛感慢慢变成了空虚,和着内心的惶惶不安与莫名的恐惧渐渐汇成一体,然后攫住我的咽喉,使我不得呼吸。
在这等情况下,我只能够隐约听得青鸢哭喊:“娘娘要痛晕过去了……”
钟倾爱只得道:“没办法,此刻只能够拽住她的力气,使她产子,否则危险得很!要是往坏处想想,恐怕是要一尸两命了!”
而产婆则是焦急道:“孩子没法生下来……该怎么办?”
“娘娘此胎是双生胎,本就危险……”钟倾爱权衡道,“差人去告知皇上,请皇上来此定夺!”
我于痛楚之中挣扎着出声:“不可以!钟倾爱,你最好能够保住我的孩子,若是实在保不住,那么你就舍母保子!”
他为难道:“娘娘腹中有双生子,实在危险得很!娘娘不可以在此时置气!还望娘娘好好配合才是!”
我的孩子……我不可以让他们有事……绝不!
我咬牙道:“你若是不帮我,那么我也不需要你来帮!”
“娘娘,这……”他讶异道,“娘娘总该为自己好好吊住力气才是……”
他服软了,至少我不会再担心旁的事情了。
我觉得身上好疼,又觉得好累,只想睡去,可是我的孩子……
挣扎了许久,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我自己几乎都要放弃。
产婆此时欣然道:“娘娘,孩子的头露出来了!娘娘,用些劲儿!”
我着实是没有再多的力气了,只能够嘤咛几声,痛苦地挣扎几下。
青鸢在一旁担忧道:“娘娘此番会不会出事儿……”
产婆在一旁道:“姑娘不必担忧,娘娘可以安然产子的……娘娘再用点力气!”
我只知道最后我使劲儿喊了一声,然后昏厥。
再次醒来时,青鸢红着眼待在我的身边。她见我安然醒来,于是欣然道:“娘娘!恭喜娘娘,生了一位皇子一位公主!”
我已无多大力气,只能够张着嘴轻轻说道:“青鸢,你让他们都下去……我有些事情要嘱咐你……”
“诺。”青鸢侧首告知身边的人,命她们留守在宫门外即可。
我见着她们诺诺退下去了,于是有气无力地说道:“今番我产子的事情你先瞒住上下……我打算离宫,所以往后需要你和如婳多多费心照拂我这一双儿女了……”
“娘娘……”青鸢似乎是不敢相信我的话,只能够喃喃道,“娘娘……”
我凄惶摇头:“今次之事你也瞧见了,皇上没能容得下洛亦华,他日也决意容不下我……而且我想要离宫的事情,也并非是一日两日了……你不必惊讶,只需要偷偷为我安排即可。咱们宫中宵禁之后,你想办法将我送出宫去……我会想个两全之策,让你们不受为难的……所以你们也不必惶惶终日。”
“娘娘,真的一定要离宫么?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是的……若是有,我哪还愿意抛下我的孩子离开呢?”我凄楚一笑,觉得疲累。
青鸢见我决心已定,也劝阻不了。于是掩袖拭泪道:“娘娘可要看一看孩子?我令乳母抱来罢?”
我摇摇头,心中钝痛难当,口中却如是说道:“罢了,从今往后他们的母亲都不在了,何必再留下些旁的东西呢。既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了,也不必再让我见着他们了,以免往后留下些什么念想,令我此生处于遗憾之中而难以自拔……”
“娘娘……”青鸢如此,只能够跪下,默默流泪。
“你不必伤心,也不必难过。我并不是要去赴死,我只是离开了而已……青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今日也终是要分离了……”
“青鸢愿意随同娘娘……”她咬唇悲戚道,“娘娘,别丢下我们……”
我一笑,却咳嗽了好半天,连眼泪都逼出来了。我心疼道:“我何尝能够舍得你们呢?只是此番我出宫,已经实属不易。我不能够连累你们呐……况且,我的孩子需要你和如婳的照拂……你们一定要答允我,孩子,你们一定要视如己出……”
“是,宫内怎及宫外自由?青鸢在此,恭送娘娘一路平安……”她叩头泣道,“娘娘的孩子,我同如婳必然会好生照拂……绝对不会让他们受了委屈……娘娘安心即可……”
我已经是再无牵挂了,于是轻笑着看着外头夕阳坠坠落下。
这几年来,我几次欲走,却都没能成。今番,我真的走了,心中却多有不舍和愧怍。
我不舍玄真,不舍青鸢如婳,不舍我的孩子,不舍我此生美好岁月的所有回忆……
我于玄真愧怍,于青鸢如婳愧怍,于我的孩子也是愧怍,还有我的美好回忆……
这几年,我对那些人,那些事,都多有苛求……今番一想,却都是可以过去的……
我那时候不晓得,如今细想来,却只剩下遗憾和悲戚。
我早已经坐在了青鸢为我准备好的水车之内,听着车轮辘辘之声,我知道,我即将要离开皇宫。
离开这个埋藏了我最美好年华的地方,离开这个有我一直挂念的地方,离开这个充满我喜怒哀乐的地方……
一想起这些,我的心便隐隐作痛!不止心疼,还有小腹沉沉的下坠感和忽而激起的疼痛感,这些触感都扼住我的咽喉,使我不得呼吸……
我只得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这样才能够让我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我几乎要大哭出声!
命运攫住我人生的咽喉,使我对生活彻底失望。可是它却不知,我命由我不由天!
即便我曾经对它俯首称臣、卑躬屈膝过……
我只能够对自己说,我对人生最大的让步,便是随遇而安。
可是生活啊,哪有那么容易?又哪能够那么简单?
我曾经狼狈过,也一无所有过,可是我都没有太伤心。但是如今,我却失去了我最爱的你……
玄真,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我还是决定离开你。不为了谁,只为了自己还有你。
仔细想想,这些年来,其实最看不透的人是我自己。都是我自作聪明,害死了那么多人……当初种种,都并非是我本意。如今因果循环,我是该偿还一切的。
我没能说服自己,好好和你在一起。你我之间,早已经隔了一条我们无论如何都越不过的鸿沟……你我之间存在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我都不能够原谅我自己。
我真的,真的很想再见一见那些我终生无法再相见的人……我知道我已经错了,错得太过离谱……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果!
玄真,你一定要过得好好的,没有我,你一定可以过得好好的!
你是君临天下的帝王,睥睨整个江山,没有我,你才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做你的帝王。
我只能够说,从今往后,任是山海枯竭,你我都缘尽于此罢。
从此之后,你做你的君王,我做我的……
我忘了,我早已经没有了身份……我不是懿妃,也再不是林家小女……
你放心,我会忘了你,忘了你的样子,忘了你的对我的好……从今往后,我还是一个人,而你一定要好生活着……
请你好生珍重。
良辰可待,他日,你终究能够忘记我,如同从未遇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