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不敢面对,只得低着头。
只见一双黄底龙纹式样的靴子入目,却于我几步之外停下,似是不敢再踏近半步。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近乡情怯。
我蓦然抬首,却大大地骇了自己一番。
他消瘦了好些,面容沉沉,似有阴云雾霾弥漫在脸上。
我觉得不说话着实尴尬,于是开口:“一别经年,君,别来无恙否?”
我竟不知,我们再次相遇,我却只能够问出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你我的关系,果真疏离至此。
他轻声回应:“还好,只是有些微恙。”
是了,看到他这番模样,也知道此话问得有多不合时宜。
我觉得尴尬,于是随手拿起一个杯子晃了晃,开口问道:“你要喝茶么?”
他没有说话,径自走了过来,坐在我的身前。
我轻轻叹息一声,说出了我内心的想法:“其实,你没有必要封了未央宫的……”
我假作真诚道:“我迟早还会再回来,你我相见也是迟早的事情……”
“假若我不封宫,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么?”他打断我的话,似乎是看透了我的想法,无奈道:“嫣然,我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
我故作淡然:“玄真,这么多年也就这样过去了……有我和没有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一辈子,不也就这样过来了么?”
“是,的确如你所言。你离开我,离开这里,已经有六年零两个月又三个时辰了。”他无奈地笑笑,“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我拿起茶盏,轻轻吹着上面漂浮的茶叶,默默道:“这几年我在民间游历多时,倒是明了了一句话。从前呐,我常听老人们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时候不明白,只不过如今我明白了。你天生睿智,不会不明白的。连我都晓得了这个理儿,你不应该不晓得的。”
“庄子的话,你倒御用娴熟。只是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你今日拿这话与我决绝,不知道他会不会气得活过来……”他轻笑着重复了一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倒也真是一句谶言……”
“你说笑了。”我笑着啜饮一口,“你看,这是上好的贵定云雾茶,出色那样好,味道也浓郁至极……只不过,若是再加入一些旁的贵茶,便会串了味道,失了原本的韵味。其实,做人做事,都是如此。若是一开始就不合适的东西,硬是将它们凑合在一起,长此以往,只能够伤人伤己……从前的我一直都不明白,如今经历得多了,也就看透了。玄真,此番我回来,也是为了一事,我不希望同你再多纠缠,所以回来打算与你和离。”
我轻笑一声:“其实也算不得是和离,毕竟你我并非名义之上的夫妻……只不过昔年你许我一场嫁娶,给我一次凤冠霞帔的婚礼,所以我想……”
“嫣然,你知道么?今日这里,便是昔年我与你嫁娶的地方……”他苦笑,“你怎么忍心呢?我怎么可能舍得和你和离?”
“你这又是何苦呢?这么多年说过去也就过去了,你我再见无甚意义,更别提还能够如同当年那般相互扶持,携手共白头了……”我笑着轻吟,“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为何忽而吟诵这首《扬之水》?”
其实我想要说的是,你既然不信任我,又何必来问我。但是话一出口,却又变成了这样:“你我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我欺骗你,你亦然。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如今利尽,咱们也该散了……”
他不与置会,只是沉默。
我想着今日是要同他说清楚的,于是思量片刻,终究还是说出口了:“玄真,你我,还是散了罢!”
他忽而凝眸看着我,好似只要一眨眼,我又会平白不见似的。只听得他幽然道:“你这是要离开我了,是么?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同你和离的。直到我死的那一日,你也都还是我的妻子……”
我讷讷道:“你……”
他出声打断我:“真的,嫣然……”
他见我如此又笑道:“我看上去和往日不同是不是?嫣然,你不要觉得我可怕,好不好……”
说着,又同我提起好些事情:“卿园里头的桃花也都开了,我给你又种了好些。以前你和我说过要在卿园里头置架秋千,我也给你扎好了。你这一次就不要再走了,随意找处住下来罢。随你是要住在林府,还是回宫里来,无论你什么时候要去看看,那都是可以的。”
“我可能不会……”我刚想出声提醒他,而他却仍是兴致勃勃地跟我说着那些事情。
“你可知道,咱们的永稢和未央长得有多可爱!你还不曾见过呢罢,不过待会你见着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玄真……”
“哦,对了,太液池重新引了宫外甘露新月的泉水,我也为你在太液池旁重新种了好多柳树还有在太液池里新植了一些芙蓉花。我只是想要你知道,这么多年,你不在我身边时,我还是忘不了你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样子。太液池上的那些树木我没动,我知道那是洛亦华之前给你弄的,我也就没有再去整改,倒是我又重新给你置办了个园子。无极殿里头我给你重新翻修了一片琅华阁,里面是我这几年来收藏的书,我按你喜欢的古籍一点一点珍藏下来的,我估摸着你应该会喜欢看……”
我终于出声打断他,喃喃问道:“你这么多年,就只是做了这些事情?只是为了等我回来?”
他没有再顾左右而言他,只是点了点头道:“是,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你走了这么多年,可我却还是一直习惯不了……”
我忍着泪意,哽咽出声:“可是,你我之间隔着生死,隔着爱恨,都是再不能的了……”
他闭了闭眼,似乎觉得有几分疲累:“那么,嫣然,你究竟怎样才能够原谅我,不再离开我呢?”
我深吸一口气道:“除非跨过生死,永离爱恨。”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地被疲累覆盖,片刻后轻声笑道:“看来你今日是要和我两清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握住我的手,轻轻吻了吻我的手背。我只是被他的眼神给震撼,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待到回神的时候,他已经放开了我的手。
我咬咬牙,一番话说得坚决坦白:“你想要的我给不起,而我想要的,你也给不了。你我之间若还是不计后果地坚持下去,连我也觉得疲累,也觉得没意思。我还是要走的。此后你自己好好过罢,不要再记着我了,也不要再等我了。”
身后忽而响起了他的声音:“这几年你一个人走走停停,到了夜间难免不便……那又是谁为你在黑夜中点灯,为你指引前方的道路?我还记得,你的眼睛,在夜间素来不视一物。”
我没有回答,因为心已经痛极。
我起身便往外走,眼泪簌簌而下:“我不会回来了……”
他没有动静,只是静坐。
我出了门,一阵昏意便劈头盖脸地袭来。好容易站稳了脚,便快步跑开。
我已经知道他诸事安康,也知道他已经得偿所想,因此我也没有什么可再遗憾的了。
脑海中忽而回想起了当初娉婷所说的一句话,她说你若重要,他自会想法设法的来挽留你,你若不重要,即便你用尽心机,也是无用的。
或许真的被娉婷说对了,我与玄真便是如此的……
说着遇上了去而复返的玄宵,他见我如此惶惶,于是拉住我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抹着眼泪。
他了然,于是惊讶道:“皇上还在里面呢!”
说着放开我,疾身跑去。我正狐疑,如婳和青鸢已经笑着过来了,见我在外头,于是笑着迎上来。
我只得快速拭去眼泪,强笑装欢道:“你们来了?”
“嗯!娘娘,小皇子还有小公主还在兰台等着娘娘呢……”如婳笑道,“娘娘跟着我们走罢。”
“兰台,我怎么不知道宫中还有这个地方?”
“这是当年小皇子和小公主降生时,皇上命人搭建而成的。皇上从皇子公主出生便一直带在身边,亲自管教……”如婳巧言宽慰我道,“娘娘,皇上待皇子公主很是重视呢!”
如此甚好!我也就能够安心几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