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终于来到了锦瑟独居的忆情堂。我看着那匾牌上用行书所写的忆情堂,心中忽而想起了锦瑟一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来锦瑟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自悔和痛苦之中。
我推门独自进去,看着坐在窗前默默看书的锦瑟。
多年不见,她见老了。
可是我脑海中却始终还是她从前风华正茂的模样。
她从前,是如何的风华倾天呢……
“锦瑟。”我轻唤她的名,她默默抬起头来,似乎不敢相信我在她的眼前。
“这么多年不见你,你过得如何?”我再问。
“见娘娘至今无恙,我便可以放心了。”她只字不提自己的近况,看来始终还是没有放下心中的纠结。
我和她之间的症结所在,是洛亦华。
她知晓洛亦华的心思,于是开始同我疏离。
然而我因为洛亦华,对她也多有疏远之意。而造成了后来的种种,再也无法挽回的事端。
“我已对当年之事释怀,也不再怨怼你了。”我顿了一顿,“你,难道还不能释怀么?”
“我……”她思及旧事,不觉悲戚,“我害死的,是我的夫君,太后,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因为我的嫉妒和自卑,结果造成了现在无法挽回的局面……”
我劝慰她:“今日我既然能够来见你,便不是以太后身份来的。而你现在舒心一些才是,如今尔雅已经长大成人,你也该好好安乐生活才是。”
她一双泪眼迷蒙:“真的可以原谅自己么?若非是锦瑟,娘娘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我叹息一声:“那又如何呢?锦瑟……一切都无法回头了,如今再多说又有什么意义?”
“奴婢对不住娘娘……”她道,“抱歉,娘娘,我害了娘娘一辈子……”
“没事……一切都过去了……”我安慰她,“你知道么?尔雅现在长得很好,我已经属意他为婉容的驸马了。我相信,若是他能够娶到婉容,也必然会是好事一桩。锦瑟,你说是不是?”
锦瑟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她又道:“我有东西要给娘娘看。”
说着带我去了洛府一处不许人进去的小园子。
我有些惊讶,因为里头开遍了碧色的桃花。
撒金碧桃……
锦瑟解释道:“这是先前夫君一点一点布置好的,因为娘娘喜欢桃花,这个园子里到处都是桃花。”
碧桃影里誓三生……这是你给我的承诺么?洛亦华?
我感念着上前抚摸着褐色的枝干,心中不觉感喟万分。
锦瑟又道:“娘娘,这边请。”
她又带着我进了园子附属的一个小阁楼,我一打开,只见里头入目皆是画卷……
而那些画中的人物,都只有我一个人……
有我参宴会饮的,有我漫步散心的,有我言笑晏晏的,有我愁眉不展的……
这么些画卷,都是我一个人的。
锦瑟吸了吸气道:“这些画都是每日夫君回来时候画好的,每一日……从来都没有间断过。”
“他……果真如此,每日都不曾间断过么?”我喃喃发问,“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这里是不许人进的,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里面的秘密。”
“若非是我今日过来,大约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的罢……”我笑了一笑,“你说,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约,对娘娘所有的深情,都变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罢……”锦瑟猜测道,“也许,只有放手和不亲近,才是对娘娘最好的保护,最好的疼爱……”
我伸出手来抚摸上头的画像,心中有一处疼得几乎要淌血。
他待我情深至此,而我却现在才知晓。他深爱我多年,我却始终懵然不知!
一切缘来,都是因果。
这么多年来,能让他敞开心扉诉说真情的人,大约我是第一个。然而,到了最后,也是我第一个不要他……
他曾经爱过的我,不过是一个他想象之中的人罢了。却因为这个想象之中的我,要去了他的性命。
我和他,就这样错过。结果只是因为一次擦肩而过,我和他,就再也见不到了。
“碧桃影里誓三生,他不曾和我说过,也不曾告知于我……”我忽而得见其中一幅画卷,上头画的是我同他坠崖时的样子,没有华贵的衣衫,没有玲珑的首饰,有的只是那几日的相濡以沫。
而唯有那一幅上头缀了字,我得见,是徐再思的《折桂令》: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我喃喃念出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原来如此。你我,竟错过了这么多年……不止你我,我和你们都错过了这么多年……”
那一些来不及说出的话,都彼此伤害了多年。
锦瑟见我如此,不忍道:“娘娘莫要伤心……”
“咱们走罢。”我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画卷,回眸贪看这所有的画卷,这些,都是洛亦华对我的相思和眷念。
我怕,我怕再看下去,执念更深,更不忍见。
离开了洛府之后,如婳见我总是不大高兴,于是建议道:“奴婢听闻近处有一家茶馆,还可以听戏,小姐去么?”
我想着倒也可以前去一观,于是应允。
这茶馆格局到时开放,不似平常的酒馆那样只重视装修。这里的茶馆是根据茶道精髓而成的,因而人坐在里头,总觉得心思都渐渐沉静下来了。
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倒是再好不过的了。
听闻这里素常都来得茶友说,这里的茶馆主人是个很神秘的人,从来不曾露面。
不露面?为什么还要开茶馆?那是每个人都不知道的。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个茶馆主人,必然是个爱茶的人。
否则不会在这样的繁华街道开办一个宁静茶馆。
但是,这个世上,终究是有人喝了一辈子的茶,却始终没能够参透茶道带来的一个悟字。
就如我,在人生中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也始终悟不了一个情字。
我喝着一杯江山绿牡丹,准备宁神静气,忽而得见一高楼之上有一女子默默垂首拭泪,我觉得好奇,于是让如婳请她过来一同听戏。
待她走近了,我才真的看清楚她的面容。是位清丽佳人,小家碧玉。然而我见她身上穿着亮丽,不像是为生活所哭,于是开口相问:“妹妹这又是如何?”
她抬手拭泪,苦笑道:“只是方才见着陌上杨柳枝翠绿如幄,忽然间想起丈夫还在封侯拜相。”
“他没有回来么?”我又问。
她摇摇头:“没有,一直没有回来。我听说,他已经成了大官,倒是每月都有银钱补贴于我,只不过我从前与他一同受苦也不曾如何,我不想要富贵荣华,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家,想要他回到我的身边来。”
我淡笑着开口:“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子伤心处,也莫过于此。”
她不复说话,只是隐隐啜泣着。
此刻茶楼说书人一拍醒木,嗓音洪亮道:“今日的故事乃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事情,各位看官,请听好了。”
“话说前朝年间,在江南有一户林姓人家。林家是江州有名的富商,不仅财运亨通,在官场上也颇为得意。因此,江州林家是方圆百里都想要巴结上一分一厘的大宅。而林家老爷娶了几房姨太太,所出的不过也只有个嫡妻遗留下来的女儿,名唤作林嫣然……”
听至此处,我的心不由咯噔一声响。而我身侧的如婳也准备起身上前制止那个说书人的话。我以眼神示意,让她先坐下来,听一听那说书人的故事。
而如婳则道:“可,这犯了小姐的名讳。”
“名讳皆是身外之物,无妨。”
于是如婳微微咬了咬唇,敛衣坐下。
说书人又开始从头娓娓道来,这个故事缠绵悱恻,令人渐渐觉得直欲潸然泪下。
那年的江南,烟雨漫漫,满汀芳草。曾执伞偶然踏过的青石砖,辗转留着微雨的意味,那样悠远绵长得耐人寻味。仿佛是在岁月里浸泡得久了,生了青苔般,流露出那样甘涩黯淡的韵味,而那座大宅,锁住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林家老爷无子,便全心全意地将自己平生所学尽授于独女,望她将来能够独当一面,与夫家长安一世。那一年,她已是十四岁的芳龄,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那时的她,已经是全江州家喻户晓的才女,三岁吟诗,五岁填词,琴棋书画样样都是精通无误的。而林嫣然不仅是才女,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