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吗?”厄苏拉说,“没有了。也不是没有,有时有,但不经常。以前有,你知道。现在差不多没了。”真的没了吗?她不知道。她的记忆仿佛许多一小汪一小汪的回声,瀑布般倾泻下来。回声能够倾泻吗?也许不行。在科莱特大夫的帮助下,她曾努力学习用词精确(很大程度上没有成功)。她思念周四下午那惬意的一小时(他称为面对面。又是更多的法语)。她喜欢从狐狸角解放出来的感觉,喜欢跟这个给予她全神关注,且只给予她一个人以关注的人在一起,自从十岁第一次上门问诊就一直如此。有人会送她去火车站,这个人有时是希尔维,更常是布丽奇特,伊兹在另一头的车站接她,虽然希尔维和休都怀疑把孩子托给伊兹并不可靠。(“便利,”伊兹说,“便利往往战胜原则。就我自己而言,如果有个十岁的孩子,是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出门的。”“你是有个十岁的孩子。”休指出。也就是小弗里茨。“我们不能找找他吗?”希尔维说。“大海捞针。”休答,“而且德国佬加入了盟军。”)
“反正我挺想你,”伊兹说,“所以就想让你白天来一次。没想到希尔维竟同意了。我和你母亲之间,可以这么说,某种程度上存在冷淡的关系。她觉得我疯狂堕落,为安全起见不应该结交。不管怎么说,我都想把你从牧人手中解放出来。你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厄苏拉心想不知这是好是坏。)“我们可以做一对忘年交,你说呢?帕米拉同你相比缺一点灵气。”伊兹继续道,“打网球、骑自行车,难怪她脚踝这么健壮。虽然运动能力强,但是嘛……还学科学!科学简直没有意思。再说你们家的男孩……唉,男孩还有什么可说。但是你,你那些关于未来的知识,很有趣,厄苏拉。你似乎能未卜先知。我们应该给你配一辆吉卜赛大篷车,再给你一只水晶球,一副塔罗牌。你说些类似‘被淹死的腓尼基水手(语出诗人T.S.艾略特作品《荒原》第一部分,此部分提到一个会相命的索索斯垂丝女士,诗中她用塔罗牌算命,抽出一张牌,说:“这是你的牌,被淹死的腓尼基水手。”)’之类的话。你能看见我所有的未来吗?”
“不能。”
“转世,”科莱特大夫问她,“这种说法你知道吗?”十岁的厄苏拉摇摇头。她所知道的事还没有多少。科莱特大夫在哈利路上有一套好房子。他领厄苏拉走进一间,四壁铺有暖色华美橡木墙裙,地上是红蓝几何图案厚地毯,堆满木炭的火炉里燃着饱满的炉火,壁炉两侧各有一把大皮扶手椅。科莱特大夫身穿哈利斯手工细条纹三件套礼服,挂大金表,身上有丁香和烟叶气味,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好像他马上就要去烤麦芬蛋糕,或给她念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故事,不过他没做这两件事,而是面带笑容地对厄苏拉说:“那么,我听说你想杀了你家保姆?”(哦,原来我是因为这个才来这里的呀。厄苏拉心想。)
他从屋角的一只俄国茶炊里给她倒了一杯茶。“我不是俄国人,远远不是。我是梅德斯通人。但是大革命前我去彼得堡玩过。”他和伊兹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待儿童的方式:他对你就像对待大人一样,至少表面如此。茶浓得发苦,只能放许多白糖,就着摆在两人中间桌上的亨特利-帕尔莫牌马利饼,才喝得下去。
他是在维也纳学的医(“还能是别的地方?”),但据说他的路是自己走的,谁也没有收他做过门徒,虽然他“在许多老师门下学习过”。“一个人在前进时必须谨慎,”他说,“要在纷乱的思维里小心理出一条路来。完成分裂自我的统一。”厄苏拉一个字也没听懂。
“保姆对吗?是你推下楼的?”这个问题由一个提倡“谨慎”和“小心”的人提出来,显得粗暴而直接。
“是意外。”她不认为布丽奇特是“保姆”,布丽奇特就是布丽奇特。而且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你母亲很担忧。”
“我只希望你能生活得快乐,亲爱的。”希尔维在科莱特大夫处做了预约后这样解释。
“难道我不快乐?”厄苏拉很纳闷。
“你自己觉得呢?”
厄苏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度量快乐的尺码。她模糊地记得升腾的愉悦,记得黑暗中的坠落,但它们似乎都只属于那个梦影重叠的世界,那个世界从未消失,却飘忽不定。
“就像是另一世?”科莱特大夫问。
“对。但同时也是此世。”
(“我知道她有时会说些奇怪的话,但有必要找精神医师吗?”休皱起了眉头,“她只是年纪还小。她没病。”
“当然不是病,但是需要一点治疗。”)
“然后你就好了,像变魔术。多神奇。”伊兹说,“那个精神科医师,人挺古怪,不是吗?我们要不要再叫盘奶酪?这里的斯蒂尔顿奶酪气味浓郁。还是现在就走,去我那儿?”
“我饱了。”厄苏拉说。
“我也是。那就走吧。是由我来付钱吗?”
“我没有钱,我十三岁。”厄苏拉提醒她。
两人离开餐馆,出乎厄苏拉意料,伊兹沿河岸街往上走了几码,坐进一辆闪闪发光的敞篷车里。车被极为大意地停在煤窑小酒馆的门外。“你竟有车!”厄苏拉惊呼。
“这辆车好吧?严格地说我没有付钱买。上车吧。阳光牌跑车。不用说比救护车好得多。现在这种天气开正合适。我们沿着河堤兜兜风怎么样?”
“好,谢谢。”
“啊,泰晤士河。”行至看得见河流的地方,伊兹说,“可惜仙女不在。”这是九月末一个可人的下午,清爽得像一只苹果。“伦敦真美,不是吗?”伊兹说。她仿佛在布鲁克兰赛道上赛车一样开得飞快,令人既害怕又刺激。厄苏拉心想,伊兹既然能开着救护车安然穿越战火,在维多利亚滨河大道上开车应该不会闹出什么悲剧。
驶近威斯敏斯特桥时,伊兹不得不放慢车速。一大群失业者正在示威游行,示威很安静,大多数人默不作声,队伍挡住行人的去路。我曾出征海外。悬在高处的一块标语牌上这样写道。另一块写着:我饿,我要工作。“一群懦夫,”伊兹鄙夷地说,“这个国家永远也不会有革命。至少以后不会再有了。我们不过砍了一个国王的脑袋,竟一直检讨到今天(此处指1649年处决查理一世)。”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来到车边,对伊兹喊叫了一通,虽然口齿不清,但意思很明显。
“让他们去吃蛋糕吧(原文此处为法语:Qu’ils mangent de la brioche。据说法国大革命前夕,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听说农民已经穷得吃不起面包,曾无知地说“那就让他们吃蛋糕好了”,蛋糕显然比面包更昂贵,此话表现了她对农民困苦的漠不关心。据说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她真的说过这句话),”伊兹嘀咕道,“她可从来没说过这句话,你知道吧?玛丽·安托瓦内特。历史对她歪曲得相当厉害。历史对一个人的评价你永远不要全信。基本大部分评价都是谎言,能有一半是真的就很不错了。”很难判断伊兹究竟是保皇派还是共和派,“最好不要将自己与任何一派牵扯得太紧密。”她说。
阳光牌小轿车慢慢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大本钟庄重地鸣响下午三点。“在那之后,有一条长龙般的人流,我不敢相信,死神竟毁掉这样多生命(原文此处为拉丁语:Si lunga tratta di gente,ch’io non avrei mai creduto che morte tanta n’avesse disfatta。(语出但丁《神曲》。)T.S.艾略特在《荒原》中曾写“人群拥过伦敦桥,那么多人,我想不到死神毁了那么多人”,隐射了但丁的这句诗。伊兹和厄苏拉经过威斯敏斯特桥,也看到许多人,所以伊兹通过艾略特写的桥上的这句,联系到了但丁)。你读过但丁吗?应该读一读,他写得很好。”伊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诗?“哦,”她轻描淡写地说,“上学学的呗。战后我还在意大利待了段时间。当然,有个情人,是个落魄的伯爵。找情人在意大利几乎是习俗。你很吃惊吗?”
“不不。”其实她很吃惊,而且完全明白了母亲和伊兹之间为何存在“冷淡的关系”。
“轮回是佛教的核心思想。”科莱特大夫会抽着他的海泡石烟斗这样说。与科莱特大夫的每一场谈话都有这件器物的参与。或者通过大夫的姿势——大量用一头的烟嘴和另一头的烟锅完成的(华丽的)点指动作——自然也少不了倒烟渣、填烟叶、夯实烟叶、点火等仪式。“你听说过佛教吗?”她没有。
“你几岁?”
“十岁。”
“还小。也许你还存有前世的记忆。不过佛教并不认为转世后的你还是前世的你,转世后的环境也不会是前世的环境。而这恰恰是你的感觉。你在前行的路上时上时下,我想偶尔还会时左时右。涅槃是最终目标。也即达到无的境界。”作为一个十岁的儿童,厄苏拉感到有才应该是她的目标。“大多古代宗教,”他继续道,“都与轮回有关——都像蛇咬住自己
尾巴。”
“我已经行过坚信礼了,”她想帮助大夫了解自己,因此说,“在英格兰教会。”
科莱特大夫是他家邻居肖克洛斯少校介绍给自己太太,再由他太太介绍给希尔维的。肖克洛斯少校说,科莱特大夫治好了很多从战争生还“需要帮助”的男人(据说少校本人也曾“需要帮助”)。厄苏拉的行动轨迹偶尔与大夫的其他病人有所交集。比如在候诊室里,她曾看见一个精神崩溃的年轻男人一边凝视地毯一边静悄悄地与自己交谈,还有一人在和着一段谁也听不见的声音用脚不停打拍子。前台接待员达科沃斯太太的丈夫死于战场,她战时就是护士,对待厄苏拉一贯和蔼可亲,给她吃薄荷糖,向她家里人问好。一日,楼下门铃未响,一个男人却步履踉跄地冲进候诊室。他看起来不知所措,略显狂暴,木桩一般戳在屋子当中,直勾勾地盯着厄苏拉,仿佛以前从未见过儿童。达科沃斯太太走过去,带他来到椅子跟前,一起坐下,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搂住他说:“比利,比利,今天你又怎么了?”比利就把头放在她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如果是小时候的泰迪这样哭,厄苏拉是受不了的。这种哭声能在人心里划出深得吓人的口子,在里面倒满悲伤。厄苏拉希望泰迪永远也不会悲痛得发出这样的哭声。候诊室里的这个男人同样也令厄苏拉心疼。(“一个母亲每天都能感到类似的心疼。”希尔维说。)
此时,科莱特大夫走出来说:“进来,厄苏拉,我稍后再看比利。”而当厄苏拉结束当日治疗回到候诊室时,比利已经不在了。“可怜的人。”达科沃斯太太忧伤地说。
达科沃斯太太说,战争迫使许多人不得不重新寻找人生的意义——“神智学,玫瑰十字主义,人智学,灵性学。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损失找可以接受的理由。”科莱特大夫失去了一个儿子,他曾是女王皇家军团团长,名叫盖伊,死于法国阿拉斯。“我们不得不称颂牺牲,厄苏拉。不得不承认它的崇高。”他给她看一张照片,不是穿军装的艺术照,只是一张普通照片,照片上一个男孩身着白色板球制服,自豪地与球拍立在一起。“本来可以上县里打球的。”科莱特大夫忧伤地说,“当我想起他时——当我想起他们所有人时,我都想象他们正在天堂打一场永不结束的球赛,那是六月一个完美无瑕的下午,球赛一结束,茶点就会端上来。”
只有一点很可惜:球赛不会结束,小伙子们永远都吃不到下午茶。宝森也在天堂,老皮靴山姆·威灵顿也在。克拉伦斯·杜德兹也在。他在停战那天染上西班牙流感,速度惊人地死掉了。厄苏拉很难想象这些人聚在一起打板球比赛的样子。
“当然,我并不相信上帝。”科莱特大夫说,“但我相信天堂。人必须相信有天堂。”他似乎十分沮丧。厄苏拉不明白他说的这一切究竟为何能对她起治疗作用。
“从更科学的角度说,”他讲,“或许你脑部负责记忆的部分有一点瑕疵,一个神经上的差错,导致你产生重复经验的错觉。就好像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他说,她并不是真的死而复生,而仅仅是感觉如此。厄苏拉不明白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她究竟有没有卡住?如果卡住,又是卡在了哪里呢?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希望看到这种感觉引导你去杀可怜的用人,对不对?”
“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厄苏拉说,“您说得仿佛我一直想杀用人似的。”
“她总是很消沉。”希尔维带厄苏拉去哈利路见科莱特大夫时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她一起来,在此之前她显然与科莱特大夫已经谈过话。厄苏拉很想知道他们当时都说了些什么。“总是很惆怅,”希尔维继续道,“如果是大人,我倒可以理解——”
“你可以吗?”科莱特大夫凑上前去说,嘴里的海泡石烟斗显示出浓厚的兴趣,“你真的理解吗?”
“有问题的不是我。”希尔维说着,尽量露出最为亲切可人的笑容。
这么说是我有问题?厄苏拉心想。不管怎么说,她不是要杀布丽奇特,而是要救她。但如果不救她,就等于让她去牺牲。科莱特大夫不是说过,牺牲是崇高的吗?
“如果我是你,就会采取传统的道德引导。”他说,“不要随便谈论命运,这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太沉重。”他从椅子里起身,在火上加了一 铲煤。
“佛教有个分支,叫禅宗。有些禅宗派的人说,坏事的发生可能是为了阻止更坏的事。”科莱特大夫说,“不过,世上当然也有一些坏到不能再坏的情况。”厄苏拉猜他一定是想起了盖伊,迷失在阿拉斯,永远放弃了他的下午茶和他的黄瓜三明治。
“试试这个。”伊兹说,她挤压雾化球往厄苏拉方向洒了些香水,“香奈儿五号。它真了不起。她真了不起,她和她新奇的合成香水。”她哈哈大笑,仿佛开了一个高明的玩笑,又在卫生间里洒了一朵看不见的香云。这与希尔维时常郑重涂抹在身上的花香很不同。
她们终于来到伊兹位于贝赛尔路的公寓(“地段(原文此处为法语:endroit)一般,但离哈罗德百货近”)。伊兹的卫生间铺了粉红色和黑色的大理石壁砖(“我自己设计的,漂亮吧?”),线条僵硬,到处是棱角。厄苏拉想到一个人在里面滑倒的后果,觉得心里很疼。
公寓房里一切都是新的。与狐狸角很不同。在那里,祖父传下的老座钟在大厅里当当敲打着时间,实木拼花地板上隐约可见经年形成的铜绿。缺指断臂的迈森瓷娃娃,耷拉耳朵的仿真斯塔福德郡斗牛梗,这些东西与伊兹房里的电木书挡和缟丝玛瑙烟灰缸毫无共同之处。贝赛尔路上的一切彻骨的新,仿佛属于一个商店。连书都是新的。小说、散文、诗歌。作者厄苏拉都没听说过。“做人要跟上时代。”伊兹说。
厄苏拉在浴室镜前审视自己。伊兹站在她身后。一个靡菲斯特,一个浮士德。伊兹说:“天哪,你大了还挺好看的。”然后把她的头发摆弄成各种形状。“必须剪一剪,”她说,“你应该去找我的发型师,他很厉害。你再不弄弄就要变成挤奶女工了。但我觉得,你有潜质成为美艳而危险的女人。”
伊兹在卧室里旋转舞蹈,哼唱“希望自己像凯特一样会跳抖肩舞”。“你会抖肩吗?瞧,很简单。”事实证明抖肩并不简单,两人笑得在缎面鸭绒被上滚作一团。“挺好玩的,不是吗?”伊兹哑声模仿伦敦本地口音。卧室相当乱。丝质衬裙,绉纱睡袍,丝袜,不成对的鞋,扔得到处都是,都覆有一层薄薄的柯蒂牌修容粉。“你可以随便试穿,”伊兹满不在乎地说,“虽然你身体比我小。小美人(原文此处为法语:Jolie et petite)。”厄苏拉拒绝了。她害怕中蛊。她知道这些衣服只要穿上身,你就不再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