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安坐在小山坡上怔怔出神,他的身侧放着柄只剩下半截的钢刀,刀刃翻卷,黯淡无光,看来经过一夜的厮杀,原本锋利的它已变得与破铜烂铁无异。
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昨夜还未开战便已吓晕过去的女侠柳菁菁正在给他包扎伤口。柳菁菁面色苍白,手指轻微颤抖,看来晕血的症状并未在这短短的一夜间消除掉,她努力强撑。
楚平安合计挨了四刀,两刀在右臂,一刀在左臂,一刀在大腿,好在都是些皮外伤,不怎么打紧,背上也没再添新的伤口。其实本有一刀足以给他带来致命创伤的,但典雄信替他挡下,要不然他绝无可能还能优哉游哉坐在这小山坡上吹风。
这个山坡还算是青葱秀丽,刚下过几场雨,草色正茂,是个埋葬尸骨的好归所。三百五十来名被俘的匪寇背负着同伴的尸体集结在坡下,周围高处有近百名新近召集的青壮衙差持刀守卫,典雄信与王文二人走了过来,典雄信低声道:“大人,这些人怨言很重,昨夜弃刃投降乃是迫于形势,现在您把他们带出了县城,局面恐怕……很不好控制。”
按照朝廷的律法,擒拿的匪寇应该押解到州府,由州府发落,但县衙人手捉襟见肘,根本就无法押解如此数量的匪寇,县衙大牢同样无法容纳这批匪寇的拘押,刘县令对此头疼得很,还是楚平安站出来说由他来处置这批人,处置之前先让衙差押解他们出城葬掉昨夜斩杀的那一百七十余具尸骨,这才有了当下这一幕。
沦为俘虏的匪寇推着板车,将同伴尸体逐一摆放在小山坡后边。他们早已解除了兵刃,相互间窃窃私语,游离的目光不时审视着四周,很快窃窃私语上升为嘈杂,也不知道是谁挑的头,急躁的情绪在匪寇间蔓延,有衙差看不下去呵斥了几句,立即有匪寇站出来推推搡搡,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
楚平安站起身,往冲突的地点过去,匪寇对他心怀惧意,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但仍有一个鹰眼勾鼻的汉子叫嚣道:“老子不是来做苦力的,老子要吃饭!”
几名离他近的匪寇亦是附和道:“对,我们不做苦力,我们要吃饭!”
人群里越发嘈杂,刚才退却的匪寇有不少人都围了过来,典雄信见状领着二十几名佩刀衙差护住楚平安,但光这些人在匪寇群里实在太过单薄,几名赤手空拳的匪寇仗着身强力壮顶着胸肌强行上压,嘴里叫嚣道:“来呀,来砍你爷爷呀,爷爷站在这儿让你砍,你他娘的来砍啊。”
众衙差义愤填膺,那名跟在楚平安后头,昨夜死守县衙时候脸上挨了刀子破了相,名唤丁小满的少年手握刀柄,作势便要拔刀,典雄信将他按住,把自己手中的腰刀递给王文,挽起袖子气极反笑道:“你们要玩儿,老子陪你们过过手,你们几个统统一起上,看谁是爷爷,谁是孙子!”
双方火气都冲得不行,眼见得就要大打出手,沉默许久的楚平安一声暴喝道:“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他的声音没有典雄信那么洪亮,但起到的效果显然要比典雄信好上许多,四下顿时沉寂,楚平安揪着典雄信怒斥道:“老子交待你的事情里可没有寻人干架这一件,要想跟着老子混,就要随时记得老子的话,把老子的命令摆到第一位,你明白了吗?”
楚平安的体格远远比不上典雄信雄壮,他厉声训斥典雄信的场景显得有些滑稽,而更滑稽的是典雄信被楚平安这么一斥骂,居然埋着头大气不敢喘一下。那鹰眼勾鼻的汉子笑出了声,这显得有些突兀,因为笑的只有他一人,而他也很快就对上了楚平安铁青的脸,楚平安冷笑道:“你笑个屁啊?很好笑吗?”
鹰眼勾鼻汉子笑容僵硬,脸色转为怒容,楚平安冷声道:“老子点醒你一句,老子怎么骂我营里的兄弟是老子彪字营的私事儿,和你没半个铜板的关系,你要是再笑一声,信不信老子割了你舌头,让你再也笑不出声?”
那汉子攥紧拳头上前,似乎是想凭借着一腔怒气与楚平安搏命,但楚平安举起那半截卷刃的钢刀顶在他喉咙上,楚平安一字一顿道:“再往前一步,不管你这些兄弟是不是要我给你偿命,你都得死。”
附近二十几名衙差纷纷拔刀出鞘,山坡上的其余衙差见了亦将手握在刀柄,鹰眼勾鼻的汉子拳头颤抖,豆大的冷汗自他额头淋漓滚落,楚平安往前欺压了一步,他往后退了两步,楚平安冷笑道:“没种就跟老子退到一边别他娘的跳出来做出头鸟。还有那些想浑水摸鱼的孙子,小心鱼没摸到,反把自己的手给赔了进去!”
楚平安走到匪寇人群里,柳菁菁、典雄信一干人急忙跟了过去,楚平安挥手让他们退下,仅有柳菁菁一人跟着,挡住楚平安前路的匪寇纷纷退到两侧,散开一条通道,楚平安径直走到堆成小山丘的尸体旁边,从地上拣起一把锄头,指着这些尸体道:“做苦力?躺在这里的可是跟你们一起喝酒吃肉,吹牛打屁的兄弟!我师父跟我说过,不管人生前有多大的罪过,人死了也都一笔勾销,都要入土为安的。现在他们尸骨未寒,你们却为了争一顿饭,置他们的尸骨于不顾,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再把自己的狗眼抠出来好好看看,情意何在?义气何在?”
“对了,眼睛抠出来了就没办法看了,老子就是打个比方。老子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要打要杀随你们这群龟孙子怎么来,老子能以八十人击溃你们八百人,也能以一百人把你们这三百人杀得个干干净净!这个山坡风水不错,死在这里也算对得起你们。当然你们若是没胆气,要撅着屁股逃跑,老子保证不拦,但这些都是在埋了你们这些已经死了的兄弟之后的事情,谁他娘的再说做苦力,那就是没情没义的畜牲!这种畜牲留来何用?老子第一个宰了他!”
楚平安将那半截钢刀掷在地上,没入了泥土。他抡起锄头开始刨坑,那些匪寇见了,面面相觑,神情复杂,也不知道是谁领的头,他们拣起锄头开始刨坑,没拿到锄头的,则用木头刨,用手刨,见到认识的同伴尸体,有人抹泪啜泣,有人低声哀嚎,有人嚎啕大哭。
鹰眼勾鼻汉子咬牙切齿的看着这一切,那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拍了拍他肩膀,也都过去帮忙掩埋同伴尸体了。山坡上清风徐徐,天上的云朵儿,蓝的透心,沉闷的战鼓埋葬了无数鲜活的性命,却也让活着的人更加明白名为情义的东西。楚平安抬头望望天想,他不过是个小人物小角色而已。
有情有义的小角色。
掩埋这些尸骨足足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楚平安站在人群的最前端,他把他那柄断刀插在坟头,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站了有一炷香的工夫,而后转身离开。一众匪寇均是低头不语,楚平安从人群的最前头走到末端,他又回头喝道:“好!现在人也埋了,事情也办完了,怎么,现在就在这儿干上一架还是换个地方?你们放心,你们死了老子也会像埋你们兄弟一样把你们给埋了的,当然,老子要是干输了,埋或不埋随你们怎么着,挫骨扬灰都行。来个说得上话的给老子站出来,别他娘的再磨磨蹭蹭了!”
楚平安反手拔出身侧丁小满腰间的佩刀,刀锋竖立,匪寇人群再没有半分的嘈杂,一片死寂。这种氛围僵持了有数息功夫后,有一名年纪约莫在五十开外的匪寇自人群中踱步走出,不知是有脚疾还是负了伤,他走的有些跛,他神情疲倦,蓬头垢面,看起来有些颓废。
楚平安刀锋一扬,此人既然一心寻死,他并不介意拿他开刀,可那匪寇走到离楚平安约莫有四五丈远的时候,扑通跪倒在地道:“小老儿马明德,原为云州抚冥军镇蛤蟆营老卒,戍守边关三十年,与北莽子大大小小打了四十六仗,小老儿半条腿也因此丢在了落云关外。两年前兵部一纸公文,将小老儿这等不中用的老卒踢出行伍,临行时给了二十两的解甲银。小老儿大半辈子都待在军镇,无儿无女,无父无母,回到桑梓故土,也无田可耕,便在地主家寻了个养马的差事,籍此了却残生。然一年前小老儿偶然撞见少东家对婢女意图不轨,若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小老儿必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那小女娃子百般抵抗,哭红了眼,小老儿于心不忍,便出手阻拦,把她救了下来。但小老儿也因此得罪了东家,没几日东家便寻了个事由,到县衙状告小老儿盗窃财物。可怜小老儿在边关能从北莽子的马刀下死里逃生,却逃不过县衙里大老爷的板子,小老儿宁死不招,不愿辱没了蛤蟆营的威名,但县太老爷仍然把小老儿下了大狱,小老儿本以为就要死在那不见天日的大狱里了。半年前黑斧寨的二当家的身陷囹圄,黑斧寨人前来劫狱,顺带将小老儿带走。两位当家的见小老儿还有几分养马的本事,便将小老儿留在山寨。小老儿经此事端,常常寻思这保家卫国,保的究竟是谁的家?卫的是谁的国?小老儿琢磨不透,渐渐麻木,抛弃了蛤蟆营的威名,委身匪寨,得过且过,直到今日,听大人一番言语,幡然醒悟,人之立世,当以‘情义’二字为先,世道有万千不平事,要用这情义斩不平!大人,抚冥军镇蛤蟆营老卒马明德拜请入大人麾下!”
马明德虽已年过半百,但这番话说出来端的是气势如虹,不愧是在行伍待了三十余年的边关老卒。有他站出来领头,又有三人跪倒在地。
“云州雁门关铁匠李铜锤,请入大人麾下!”
“青州即墨私盐贩子宋升,请入大人麾下!”
“宁州长宁郡放牛郎牛二,请入大人麾下!”
三人身后,下跪之人络绎不绝,纷纷自报家门出处,最后六字,无一不与李铜锤、宋升、牛二三人一致。但场内并非所有人都与那三人一样出身清白,走投无路方才落草为寇。三百五十余人里,仍有六七十人站着,那鹰眼勾鼻的汉子自知起事无望,狠狠瞪向楚平安,那目光愤怒得喷的出火来。
楚平安上前一步想要扶起马明德,但马明德道:“小老儿当过兵,为天下百姓守过国门,小老儿也做了寇,祸害了一方的百姓。如今小老儿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听大人一席话,观大人所为,知世间有情义,老迈残躯如枯树逢春,可若情义不存,小老儿这抱病残躯留来何用?大人不纳,小老儿便长跪不起!”
楚平安转身走到小山坡上,大喝道:“好!老子今天也豁出去了!诸位甭看老子现在咋咋呼呼的,站在这儿高高在上挺威风,可实际上老子心里怕得要死,生怕有哪个点儿拿捏得不准,这条小命就交待在这里了。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凡夫俗子,也不比别人多生出什么三头六臂来,谁不怕死?老子怕啊!昨夜守在县衙门口的时候老子怕,现在站在这儿老子同样怕,但怕又有什么办法?怕死那狗娘养的老天爷就如你所愿,安安生生让你过上一辈子了?”
“平安我年纪轻,和你们这帮老大哥,老大叔讲道理肯定直不起腰杆,那不是找抽么?哎,他娘的,书读得少,想说点漂亮话出来都不行,老子今天就一句话,今儿个这张平安营的大旗就算是在这小山坡上扯开了。留下的都是老子兄弟,保家卫国,匡扶济世那些玄乎话咱不扯,平安营情义当先,这老大哥说的好,世道有万千不平事,我以情义斩不平,今朝入我平安营,今生今世为兄弟!”
“不愿留下的我不强求,放你们离开,各自回乡做个安分守己的营生,这匪寇万万是做不得的。若碰上那些死去同伴的亲朋好友,告诉他们,都是做官军做捕快,在和匪寇搏命的时候死了。若他们家中只剩下老迈的双亲,就说戍守边关不能回乡侍奉高堂尽孝了。人死了,所有罪行都葬进了黄土,一笔勾销,不要再让活着的人去承受那笔痛苦。该起来的起来该走的走,乱世狼烟起,兄弟归处即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