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安楚大都尉为人虽然抠门得紧,买个馒头,吃个烧饼都精打细算,但在这些场面上还是不会落在下风,领着这群中层军官抵达迎客楼后,预订的酒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酒菜,实在把楚平安眼馋得不行。
但主人家好歹得有应有的矜持,楚平安笑脸迎客,七人席间觥斛交错,不亦乐乎。而乐得最畅快的当属与楚平安结过怨的张铁枪,张铁枪喝酒豪气,酒量惊人。
宋老二私底下告诉楚平安,这张铁枪本名张武夫,因擅使一杆七十斤的镔铁大枪而得了“铁枪”这一诨号,手底下八百铁枪卒,那可是丙等营战卒,战力在宁武郡数一数二,即便放眼整个宁州,也都是排得上号的。
而张铁枪个人的本事就更了不得,号称宁州马战第一。他曾在北阳城摆下擂台邀战江湖豪杰,一日之内接连挑下六十八名江湖高手,几乎就靠那杆铁枪压了整个宁州江湖一头,那可真是风光无二。
可这张铁枪空有一身卓绝武力,委实是不懂官场上的规矩,不少郡里州里的大人都有心拉拢他,欲栽培倚为心腹,但他脾气暴烈,性急如火,宁州上下数得出名字的大老爷,没一个是他没得罪过的。
大老爷们恼他不懂规矩,又不愿他被官场上的对头所用,便对他处处打压,以至于他投军十年,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都尉。说到这里的时候宋老二尴尬笑了笑,毕竟他从军时间也不短,可不过只是名卒长而已。
宋老二继续言道,这张铁枪是直爽豪迈的性子,虽然是丙等营的都尉,却从未有过半点的架子,也能坐下来和他们这干卒长伍长吃肉喝酒,原本也该是个众人乐意结交的人物,可这张铁枪有一点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楚平安追问是哪点?宋老二深意一笑,只让楚平安静观其变,这让他实在费解。
听完宋老二那番话,楚平安着实是对这黑大汉刮目相看,难怪自己在他手头讨不着半分的便宜,只靠取巧才在场面上输得好看一点,一人力压六十八名江湖高手?那岂不是比那个什么藏剑山庄的柳扶风还要厉害?
楚平安听他师父讲过一个说法,盛世文人,乱世武夫。走南闯北十几年,招摇撞骗的神棍,欺男霸女的恶霸他是见过不少,可真正能够飞来飞去,一剑逍遥的江湖高人,他是一个没见过。也许见过,可没显露过本事,擦肩而过他也不得而知。年幼时他也问过他师父谁都曾问过的问题。
江湖究竟是什么?
他师父摸着他脑袋告诉他道,盛世的江湖是只笼中鸟,太平的世道就是禁锢它的囚笼。它被一群没鸟的人和没用的鸟人豢养,所谓的刀光剑影就是鸟嘴里的“叽叽”,快意恩仇就是鸟嘴里的“喳喳”,拎笼子的人没事儿就逗着鸟玩儿,一只鸟把另外一只鸟咬了一嘴的毛,这叫“江湖恩怨”,一只鸟单挑一只老鸟,结果被一群鸟围殴,这叫“初出茅庐”,一群老鸟合伙起来欺负一只雏鸟,这叫“江湖规矩”。
楚平安听不懂他师父说的什么鸟来鸟去,完全当成是鸟语。但他师父又说,这是太平世道的江湖,可一旦囚禁鸟儿的囚笼被那群养鸟人摔破,那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乱世的江湖就不再是笼中鸟,而是山中的瘦虎,天上的饥鹰,摆尾取人性命,扑击啄瞎眼睛,乱世是一个血铸的江湖!
楚平安总算有点明白,比较起鸟江湖,还是有血有肉的饥鹰瘦虎江湖更合他口味啊。
只是现在,他依旧没有看到江湖在哪里。
楚平安从宋老二嘴里听故事听倒是听得震撼,张铁枪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也还堪的上猛人这一称呼,可渐渐的楚都尉就觉得这张铁枪咋变得有些不对劲了呢?那张铁枪喝了第六坛子老黄酒之后,忽然放下坛子,走出酒席,摇摇晃晃的挺着肚子手舞足蹈,翘着兰花指,嘴里念念有词道:“奴家年方有二八,小家碧玉美如花,夜夜倚楼盼郎君,官人,你何时归来把我娶回家?”
楚平安看到这一幕险些没忍住把酒喷了出去,宋老二一行人捂住肚子笑得不行。他惊疑问道:“宋二哥,这张都尉唱的是哪出啊?”
宋老二道:“平安兄弟,你且看着,这还没完。”
张铁枪这个妩媚到极致的动作持续了有三四息的工夫,很快他像中了邪一样,浑身一阵哆嗦,张铁枪猛然昂首阔胸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捋须道:“俺张铁枪少年从军,报效家国,拳拳忠心,只等建功立业,便要骑着高头大马回乡娶你。娘子,你定要等俺。”
张铁枪原地打了几拳,倒是有板有眼,虎虎生风。可宋老二等人猛的低头吃菜,不再去看张铁枪,这让楚平安实在费解,宋老二急忙拽着他道:“平安兄弟,你休要看他,他要开始发疯了。”
楚平安不明就里,依言埋头,仍忍不住瞥张铁枪几眼,张铁枪猛的一拳锤在地上,哭嚎道:“娘子,你怎不等我?娘子,你怎不等我?天杀的匪寇,俺要将你们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张铁枪抡起拳头,醉醉醺醺的在那胡乱扑腾,有隔壁桌的军卒听到动静过来怒斥谁在那打搅了军爷雅兴?本来眼泪纵横的张铁枪虎目圆睁,狠狠瞪着那几个不长眼的军卒,三拳两脚便把那几人扔出了酒楼。打完人后,张铁枪竟然就这么躺在地上睡着了。
楚平安对这一幕实在是瞠目结舌,宋老二叹了口气道:“这张武夫除了绰号张铁枪外,又因六坛酒下肚必定发酒疯,又叫张六疯,也就我们几人能够容忍他,换别人,谁敢请他喝酒?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张铁枪这德行,咱们还得把他送回营子里去。”
楚平安点头称是,又让店家包了四十斤熟牛肉,准备带回营里。路上楚平安得知张铁枪原来在乡下有个没过门的媳妇儿,他立志出来闯荡两年便回去娶他媳妇儿过门,孰料他走后村子惨被山贼袭击,等他回去,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全村七十余号人,哪还有一个活命?这张铁枪发酒疯多半和这档子事有关,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兵曹司和器械司的两位先后离开,楚平安和宋老二他们几个巡城营的顺路,他们几个还要远些,楚平安还背着四十斤牛肉,送张铁枪回铁枪营的事情只有交给宋老二一行三人。几人在北大营就要告辞,忽见得北大营里火光通明,营内喧哗起哄,楚平安见怪不怪,只当是那些散兵游勇吃饱了撑着没事做,懒得掺和进去,谁料此时一名年轻军卒从北大营里跑了出来,神情焦急,看到楚平安后,急切道:“大人,你可算回来了,营里出大事了!”
那军卒自然是平安营麾下,楚平安记得他的名字应该是王顺。楚平安累的气喘吁吁,将背的熟牛肉和打包回来的一些酒菜交给王顺,问道:“出什么大事儿了?又是那群王八犊子在那儿惹是生非?咱们别理他们,等撞到铁板上,他们自然知道好歹。”
王顺苦笑道:“大人,我们倒是想不理他们,可现在他们惹上咱们平安营了啊。现在铜锤哥和柳姑娘他们正和那帮人僵持,只差没动刀了,大人你快回去看看,他们人多势众,少了你咱们撑不住啊。”
不等楚平安发话,宋老二就怒斥道:“岂有此理!这些王八蛋如此胆大妄为,兄弟,哥哥我立即回营调一百军卒过来,看他娘的谁敢造次!”
另外两名巡城营的卒长亦道:“我们也去调兵,今夜要给平安兄弟立威,这些兵卒子还敢反了不成?”
楚平安抱拳谢道:“三位哥哥的心意小弟心领了,但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再者私自调兵恐违反军纪,小弟先回营去看看什么状况,若有棘手的难处,再到巡城营去向三位哥哥求援。”
宋老二他们三人多半是看着场面,趁着酒劲才说的这番话,谁个会为了才认识仅仅一天的人触怒军纪,拉军卒过来大打出手?楚平安对此并不当真,也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宋老二等人借坡下驴,再三嘱托有事一定要到巡城营去找他们,带着张铁枪走了,楚平安送走他们,立即脸色一沉,跟着王顺快步往营里走。
北大营都是些各乡各县的团练兵痞,本事稀松寻常,但平素里在县里头作威作福惯了,这脾气倒是不小的。约莫有一百多人堵在平安营的营房外边,带头的是个宽脸塌鼻,年纪三十上下的汉子,他摸了摸脸,不怀好意道:“哎哟,看不出你这小娘们还有两下子,不过你相公我就喜欢你这股骚劲儿,来来来,再扇两下,打是情骂是爱,打完了跟相公我走,相公也好好怜惜下你啊。”
丁小满满脸怒容,挑刀出鞘,大有冲上去大干一场的架势。樊小华手中并无兵刃,眼眸中却是精光闪烁,其余李铜锤、牛二等人均是神情忿忿,严阵以待,反倒是柳菁菁挥手将他们按捺住,冷哼道:“你要有那本事,姑奶奶也不是不可以跟你走,但奉劝你一句,咱们平安营当家的脾气不大好,要是让他回来瞧到你们在这闹事,小心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塌鼻汉子放浪笑道:“小娘子,你相公我本事大着,一会儿大被同眠,试试你就知道了,你说的那个当家的可是那个拣个馒头当成宝的乡下小子?就凭他?你相公我一个打他这样的十个!小娘子,你还是跟着我吧,吃香的喝辣的,还保你夜夜念叨你相公的好处。”
丁小满忍受不了这塌鼻汉子的污言秽语,拔刀出鞘就要劈过去,但瞅到人群里挤过来的一人,咧嘴一笑收刀。那塌鼻汉子阴阳怪气道:“怎么?你一个毛头小子还敢强出头?毛还没长齐就敢在爷爷面前玩儿刀,真不知道死字儿怎么写?反正你这就几个姑娘不够分,虽然脸上那道疤丑不拉几了点,不过营子里有些弟兄专好这一口,爷爷把你赏给他们,有的是你快活的。”
塌鼻汉子说完放声大笑,围观的军卒跟着起哄,神情贪婪,不怀好意。塌鼻汉子趁着这个势头就要上前去拽柳菁菁,柳菁菁一棍子打了上去,塌鼻汉子捂住吃痛的手掌怒道:“臭娘们,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柳菁菁笑意吟吟道:“你说能一个能打十个的回来了,你想吃什么酒找他讨去吧。”
塌鼻汉子顺着柳菁菁所指回头看去,楚平安和王顺正挤着人群进来,边挤还贴着笑脸道:“请让让,让让。”
塌鼻汉子瞧到楚平安这副窝囊模样,无名火起,当即过去把他揪了起来,恶狠狠道:“臭娘们,这就是你那姘头?今晚你要是不从了爷爷,爷爷现在就剁了他这双手!”
柳菁菁打了个呵欠道:“他跑出去逍遥自在的喝花酒,留姑奶奶我在营房里给他看地盘,我还气不打一处来呢。管你剁他一双手还是两条腿,现在他回来了,就没姑奶奶我什么事儿了,我要回去睡大觉啦。小安子,动静别闹太大啊,可别吵着本女侠睡觉了,不然有你好看,哼。”
楚平安苦笑,他又不是张铁枪那种一个能打几十个的猛人,柳菁菁对他的期望未免也太高了,不过这在无形中也助长了他的气势,楚平安想了想,虽然他不是猛人,可跟他对上的塌鼻汉子似乎比他还要弱些,所以在那塌鼻汉子摸刀之前,楚平安从袖中抖出匕首,一刀扎在了塌鼻汉子左手手背。
塌鼻汉子一声哀嚎,缩手捂住伤口,怒喝道:“王八蛋,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平安手里还握着滴血的匕首,他阴森笑道:“我要教教你平安营的规矩。”
“即便你不是平安营的人,但在我的地盘上,就得守我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