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安横刀于城楼之上,跪天地百姓,四下沉寂,风声猎猎。
石豹目眦尽裂,显然愤怒到了极点,他本想借机羞辱楚平安,打压宁武守军的士气,却不想被反将了一军,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石豹挥起腰刀,并没有半点放人的意图,他阴森笑道:“楚平安,你休要逞口舌之利,你自断一臂,我便放了这些无辜的百姓,如何?”
楚平安依旧保持着跪的姿态,没有起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柳菁菁颤声道:“怎么会,他怎么如此不讲信用?”
李青蔓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战场上只有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从来就没有半点信用可言。那些百姓自从落入他们手里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半点生还的希望了。”
柳菁菁对此无法理解,摇头道:“可是百姓都是无辜的呀,有老人,有妇女,还有那么小的小孩,难道他们家中就没有父母亲人吗?”
李东福嗤之以鼻道:“老人也好,孩子也好,不过都是战争的手段,只要能够赢得战争,或者说能够多一点点胜算,死十个二十个老百姓有什么打紧?莫说是十几二十个,就是两百个,两千个,也都是值得的。必要情况下,我们也会把老百姓推上城楼。小姑娘,你要记住,战争没有无辜,只有残酷。”
柳菁菁疑惑的看向李青蔓,似乎想从她口中得出不一样的论断,但李青蔓沉默了下去,韩沧海也只是叹了口气。
石豹见楚平安没有动静,放声大笑,状若癫狂,“楚平安,你果真是个虚伪小人,你口口声声把情义百姓挂在嘴边,你来救这些百姓啊,你砍断你的手啊,你再不动手,老子可要砍断他们的脑袋了!”
楚平安依然一动不动,谁都能看出石豹对他的仇恨已经到了深入肺腑的地步,他的叫嚣不过是在宣泄私怨。即便楚平安蠢到骨子里,一根筋犯了,真砍断一根手,他铁定还会有别的要求。正如同李青蔓所说,这些百姓自从落在拖沓手里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生存的希望。
楚平安紧握长刀,他左手本就有伤,如今又抹了这一刀,鲜血淋漓。
他没有去应石豹的话,因为他知道有人会替他答复的。
这无关于阴谋算计,仅仅是一种感觉,就如同他刚才忽然涌上一股情绪,然后就跪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其实他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因为士气已经完全在守军这边。但正是因为他卓越的表现,无论是军卒,还是军官,都抬升了对他的期望值,相信他还有更厉害的杀手锏,能够彻底挫败石豹嚣张的气焰。
气氛陷入了微妙的僵持,石豹已经开始了不可一世的叫嚣,该是楚平安应战的时候了,但一息,两息,三息,四息,楚平安始终一动不动,正值众人费解,质疑和失望的情绪即将要弥散开来的时候,终于有人打破僵局开始动了。
动的人来自城楼之下,却不是八斗军的人。
那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翁,他在地上摸索一通,找到了拐棍,艰难爬起。他身后的八斗兵注意力放在城楼上,疏于察觉,忘了制止。毕竟他不过是个耋耄老者,谁会在意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会有什么行动,谁又相信他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做出多危险的举动来呢?
所以即便他已经颤巍巍的站起身,也没人去看他一眼,直到他望向城楼,老泪纵横道:“将军真乃义士也。老朽全家不幸落入贼手,万籁俱灰,早无生念,本对这污浊世道一并也死了心。但在临死之前却能听到将军忠义之言,老朽始知苍天未死,诚不弃我等也!老朽残躯,死不足惜,今愿以一死,求天地正道,情义长存!”
白发老翁说完这番话,抓住那名试图阻止他的军卒手中腰刀,往脖子上一抹,鲜血四溅,其余人见了均是惊呼,一名中年汉子不顾一切冲过去将他扶住,痛哭道:“爹!”
这声哀嚎响彻旷野,直教人撕心裂肺。趁着白发老翁吸引所有人注意的时机,一直跪在城楼上的楚平安骤然从李青蔓手中夺过乌檀弓,搭箭在弦疾射出去,整个过程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连李青蔓本人都未察觉,直到石豹中箭,楚平安暴喝了一声:“快退!”
那汉子才一左一右将两名小孩推了出去,他自己则反向迎了上去,死死握住两柄长刀,其余十几名老弱妇孺同时尖叫呐喊着扑了上去。那两名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满是惶恐,女孩犹豫想要回头去看。那名汉子大喝道:“不要回头,快跑,快跑啊!”
男孩拽着她拼命往前跑,他们的身后,二十多名亲人用血肉抵挡八斗兵的刀枪,为他们的逃生赢得了短短几息的时间。不断有人倒在八斗兵的刀口,鲜血溅洒在地上,哀嚎惨叫不断,那尖锐得令人心碎的婴孩啼哭,在石豹的重重一掷后也戛然而止。城楼上众人也不忍看这惨剧,柳菁菁当场晕了过去。
楚平安手持长弓,刚才那一箭迸裂了他的伤口,鲜血淋漓,他没有犹豫,扔下弓箭抓住用来供斥候出入的绳索滑到城下,石豹恼怒不顾手臂上的箭伤策马追赶,李青蔓后知后觉,立即下令弓箭手截住石豹。
但有弓箭手的不仅仅是守军,八斗军的前沿阵地立即冲出了一队弓箭手,射向那两名逃命的小孩,他们的亲人终归不过是血肉之躯,阻挡了短短几息时间后便已死绝,他们离城下有壕沟,石豹离他们越来越近,城楼上的弓箭根本就无法阻止他猛冲的势头,眼见得两名小孩就要被他擒拿,城楼上的张铁枪夺过一名军卒的长枪,猛的掷出。
石豹胯下战马一声凄厉长嘶,扑倒在地,俯冲的力道将他掀翻在地,但他骑术了得,仅仅一个翻滚,那名男孩离他仅有尺余,唾手可得。但城楼上接连射来两支利箭,这两箭极有准心,加上他刚才挨的楚平安那一箭,颇有些惊弓之鸟,石豹急忙缩手,两名小孩趁机翻过壕沟,石豹躲过弓箭再度欺近,但楚平安已经顺着绳索滑到城下,张铁枪从城楼上扔下一块木板,正好填在护城河上,楚平安快速冲了过去,他距离两名小孩还有五丈,但石豹已经挥刀,眼见得已来不及,楚平安都快要愤怒的大喊了。
但只听闻“铿锵”声响,石豹这一刀再度遭遇阻截,一柄飞刀拦住了他的刀势,飞刀强劲的力道敲击在刀刃上,连石豹这等不俗的臂力都退了两步,而且还不止如此,飞刀从他手中刀刃斜向刺到他的脸颊,划得他满脸鲜血,楚平安正是趁着他退的这两步快速欺近,挥刀与石豹的第二刀猛烈碰撞在一起。
两刀碰撞,火光四溅,楚平安往前拖刀,想趁着石豹中箭气力不济,将他结果。但他自身手上同样有伤,加上刚才开弓迸裂了伤口,两人对拼半斤八两。两名小孩不敢迟疑,又翻过两道壕沟,终于临近了护城河。城上众人已经抛下箩筐,要吊两人上去。八斗兵阵营见情况有变,除了弓箭手外,更有一队骑兵杀出,径直奔向石豹、楚平安两人。
楚平安拖刀未果,为躲箭簇就地一滚,扬起沙尘使了个滚刀式。石豹恨他入骨,拼得两败俱伤也强行欺近,骑兵逼近十丈的短暂工夫里,两人又接了四刀,两名小孩终于穿过护城河跳进了箩筐,城楼上众人立即将两人拉上去,有箭簇袭来,李青蔓沉着松弦将其截下,射术了得,骑兵再近十丈,楚平安不敢再恋战,卖了个空子,使石豹误以为他要后退,全力劈来之时,反手一刀斩中石豹大腿。
石豹吃痛脚步一滞,此时骑兵已到,楚平安虽有击杀石豹的良机,但也不敢再战,当即退往护城河边,自木板穿过护城河后,一刀将木板断为两截。此时两名小孩已经被救上城楼,他揪住绳索,那队骑兵掷出短枪,楚平安将绳索紧紧缠在左手手臂,悬空状态无法灵巧闪避,挥刀挡开几枪,最近的一枪擦着他耳朵碰撞在城墙上,端的是险象环生!
那伙骑兵逼得太近,无疑成为了宁武守军的靶子,有两人中箭落马,他们调转马头,救起石豹退回营地。楚平安回到城楼上的时候肋下中箭,鲜血横流,柳菁菁等人急忙为他包扎,李青蔓愠道:“你何必拼命如此?”
楚平安没有答她,张铁枪等人围拢一处,洪承宪、李东福等人缄默不言,楚平安执意坐起身俯视城外,八斗军阵营离宁武西城楼这约莫百丈空落落的范围内,凌乱的插着数百支箭簇。二十余具尸体摆在壕沟外围,死在那里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但那位老翁以及躺在那里的每一个人在那转瞬之间作出的选择,已经足够他用漫长的时间去回味的了。
两名小孩坐在城楼上,女孩脸色苍白,惶恐不安,眼神充满了恐惧。男孩则趴着城垛,看着他亲人的尸首沉默不语。
楚平安走到他身旁,轻声道:“他们慨然赴死,为的是你们能够好好活着。”
那男孩神情呆滞道:“为什么是我们活着?阿宝比我们还要小,他更应该活着。”
他所说的阿宝,想必就是那名婴孩。
楚平安摇头道:“他太小了,逃不出去,也救不了他。”
那男孩又道:“他还那么小,为什么要杀死他啊?杀死我也好啊。我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
楚平安淡淡道:“命运给了人无数的选择性,你可以去顺从,那么它有可能给你是大富大贵的命运,也可能是困苦多灾的命运,无数种不同命运出现的可能性,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均等的。一旦选择了顺从,无论是何等命运都得去接受,或者酣畅淋漓的大笑,或者在痛苦深渊里徘徊,命运会给出最为直截了当的答案。可如果你对你的命运有所不满,你也可以选择忤逆。忤逆命运往往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这和你能否承受得起无关,只和你觉悟的多少有关。一旦忤逆,你就将打破命运给你准备好的答案,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过程,却也是个异常残酷的过程,也许比你眼中看到的那些还要残酷。忤逆两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如一日的直面残酷,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男孩摇了摇头,楚平安说的话对他而言未免有些过于晦涩。
楚平安笑道:“你不懂是很正常的,因为我也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而已。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情,命运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它看得见,摸得着。”
楚平安将手中长刀递给他,平静道:“这把刀,便是你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