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安这个提议不可谓不是胆大包天。
八斗军携数万兵力兵临城下,宁武守军兵力处在绝对劣势,防务布置捉襟见肘,在这等情况下楚平安竟然提议主动出击,若被门楼外边的那些军官们听见了,还不骂他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侥幸赢了两仗便狂妄到要攻破八斗军大营?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当然这个骂多半也是腹诽,那些生财有道的老军头们断断不敢招惹他这个才杀了人回来的煞星。都说拳怕少壮,若真惹恼了那位北大营的新贵,那可不是拳头那般简单了事,邓万春的小舅子廖三,李东福李校尉,可都是真真切切挨了那小子的刀子,他们可不想因为这点口舌之利,被那狼崽子下嘴。
但站在这门楼里的,都是在各大营能够一锤定音的人物。即便楚平安和李东福、邓万春都有私怨,甚至不久前李东福还对他落井下石,但那个时候楚平安与他并没有利益共同点,仅有矛盾,而现在,情况有变,他的这个提议是要将他们绑上一辆满载金银的战车,像李东福、邓万春这等精于算计的人,不可能不进行一番权衡的。
只要权衡犹豫,那就有机会,而他现在非常期待这个机会。
除了张铁枪听说有仗打,还是倾巢出动绝对会酣畅淋漓的一仗,咧嘴大笑,当即应承下来以外,其他五人均是陷入沉默,楚平安相信他们都是聪明人,不需要他细细的进行解释,他们自然能够瞧出这个时机的巧妙性和重要性。但留给他们的时间绝对不多,楚平安表现得没那么平静,多少有些局促不安。
这种不安来源于兴奋,这应当是整场攻城战里,作为守城一方的他们,最佳的反击时机了。
钟大佑、杨韬略两人固然与楚平安交好,但这样的大事他们仍然不敢轻易开口,忧心忡忡模样。李东福、邓万春两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只有韩沧海问道:“楚都尉,依你看有几成的把握?”
楚平安沉声道:“如果倾巢出动的话,能有七成。”
李东福当即摇头道:“不行,一旦出师不利,陷入僵局,八斗军反戈一击,我们就将死无葬身之地,太被动了。不如出一支奇兵,小胜即回,一能鼓舞士气,二能扰乱八斗军视线,延缓他们攻城。”
楚平安厉声道:“机不可失,小股部队的夜袭能有什么效果?能杀多少人?一千两千三千四千?他们可是足足五万!如果不能一鼓作气将他们打垮打散,那点折损对他们而言不过微乎其微,我们困守孤城的局面不会有任何的改变,白白浪费眼下这个大好机会!”
李东福没有再说话,沉默下去,他是知道楚平安在困守孤城后边还有话没说出来的,城内原本就有三万户本地居民,最近半个月以来,到宁武城躲避战祸的百姓又有三四万,今夜又增加了安平县的几千,合计起来,城内百姓约莫有十余万人。
这个数字虽比不得长安那等参差百万户的雄浑气象,但宁武终归不过是个郡城,能够容纳十几万人已是极限。当然,城内当下的问题并不反映在“住”这上边,百姓只求安宁,能有遮风避雨的陋巷屋檐便已知足,可宁武城的人口在短短半个月内增加了几乎一倍。有人就得吃饭,吃饭就得有粮食。
粮食才是决定宁武防线牢固与否的最大隐患。
各个乡县的百姓背井离乡逃难到宁武城来,除了饮水和干粮以外,少有人赶着鸡鸭牛羊,推着面粉玉米到城里逃难。他们大多选择收拾细软,专挑又值钱又轻的物什带着,一百斤米才值多少银子?才三两半不到,牛羊虽然能值不少银子,可成群结队的人赶着逃难,万一碰到匪寇还不各顾各的逃命,哪顾得了牛羊?再者即便没有碰到匪寇,难民们饥肠辘辘要拿这些牛羊下嘴打牙祭,他们又如何阻拦得了?
带了粮食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在城里买米下锅,自行烹煮。城里的米贩子也乐得见到生意上门,哄抬米价。如此一来城内的粮食就多了几万张嘴来吃,金银固然多出了不少,但四下战乱,各州各郡自顾不暇,谁会给你送粮食来?米贩子又上哪儿收粮食去?
楚平安也是那夜大肆买酒买肉之后到街上打听了一下行情,才知道各大铺子的粮食都已售罄,还囤有存粮的大户人家屈指可数。那些米贩子是挣了个盆满钵满,弹冠相庆,可很快他们就会醒悟过来,银子能当饭吃?
城内的余粮只够支撑半月。
也就是说无论宁武城的防线如何固若金汤,半月后便会陷入绝粮困境,不出一个月,防线瓦解,宁武城不攻自破。
攻陷城池有无数种方法,但绝粮困死,无疑是最为残酷的一种。楚平安的这个提议,无非是在那个残酷时刻来临之前放手一搏,而非束手待毙。
半晌后,邓万春沉吟道:“军粮还是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
楚平安冷笑道:“难道要坐视这座城池变成一座死城,还能不为所动吗?那我们站在这里究竟还有何意义?”
邓万春无言以对,按照预计,军粮本来足够支撑两个月的时间,但城内涌进的难民口粮并不在他们的计划范围之内,数以万计的难民加速了城内粮食的消耗,即便军卒还有余粮,可城内的百姓支撑不到那个时候。今夜楚平安接连打了两场硬仗,又迎数千百姓入城,在楚平安说提议夜袭八斗军大营的时候,连他都吓了一跳,自己人都未曾料想到的奇袭,敌人又怎能有所防备?这的确是击破八斗军的最佳良机了。
韩沧海犹豫道:“是不是太仓促了点?没有完全的准备,我们很难打赢这场仗。”
楚平安道:“我没读过什么兵书,却也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说过‘兵贵神速’这四个字。韩将军你饱读兵书,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且想想,八斗军在城内安插了为数不少的谍子,肯定已经得到了将军你来到宁武坐镇指挥的消息。将军你是宁州里有数大人物,性格稳重人人皆知,他们肯定笃定大人你不会做出这种孤注一掷的事情出来,必定疏于防备,此时夜袭必定得手,击溃八斗军除了能保我宁武太平以外,宁州击破八斗军的首胜,可是奇功一件的。”
这个奇功,楚平安自然说说给李东福、邓万春两人听的,没有他们两人麾下的三千军卒,很难成事,和他们大义讲百姓生死他们不为所动,但牵扯到功劳上,楚平安就不信他们不会动心。
果然在踌躇再三后,李东福进言道:“大人,依下官之见,此计可行,虽说是冒险了点,但以寡击众,成败在此一举,我福禄营愿打头阵。”
在说到头阵的时候,李东福笑眯眯的看向楚平安,他话虽是如此说来,但奇袭之策乃是楚平安率先提出,这个头阵他北大营是逃不掉的,楚平安原本就是这样打算,并不在意这点算计。
杨韬略亦拱手道:“我城防营愿为前驱!”
加上楚平安在内,已经有四人相继表态,钟大佑和邓万春终归还是坐不住,均是请战。
韩沧海依旧迟疑道:“楚都尉,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进军?”
楚平安指着城楼外边道:“派人到城外清理战场,回收刀枪箭簇,制造我们安分守己,不会有所动作的假象。城楼上留一百人看守,但务必要多举火把,使得他们误以为我们经过这场夜战之后,一心布置防务,加强防守,作出错误的判断。完成这些后,城内军卒分为四股,我带北大营的人从南城楼缒下,迂回到八斗军正大营侧面,另外两股人马分散开来埋伏在八斗军正大营两侧,勿要轻举妄动,等到我们北大营的人杀进营中,掀起混乱,左右两个大营必定会来援救,等到他们大队人马合围过来夹攻我北大营,这两股人马一左一右端了八斗军的左右两营,放火把营地给他烧得干干净净。八斗军见两面营寨均是火起,难知底细,若再鼓噪大喊说是援军来了,他们必定陷入恐慌,此时留在城内的最后一股人马看到火起直接杀过来,三面夹击,收拾一群陷入慌乱的乌合之众,易如反掌!”
钟大佑、杨韬略等人皆是愕然,能够在当下状况如此短的时间内陈述出这样周密的计划来,楚平安端的是令他们刮目相看。李东福阴沉的笑意更加渗人,韩沧海终于是下定了决心,深吸口气道:“诸位,成败在此一举,我等务必齐心协力,为了我龙夏朝廷,为了宁州百姓,今夜必要杀他个片甲不留,还宁州一片安宁!”
几人再是商议一通定下计策,离开城门楼就要去调兵遣将,李青蔓冷冷道:“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楚平安找韩沧海等人过来议事是将她摒除在外的,宁王虽贵为藩王,但手中没有半点的兵权,李青蔓能在宁武城内指手画脚,一半是出于对王室的敬意,一半则是因为韩沧海的缘故。
以她那等偏执性子,一旦参与进来,此事就绝难成行,张铁枪、韩沧海敬她三分,楚平安对她却是全无半点敬意的。
楚平安没有理她,径直往前走,但她却是挥手将他拦住。
“我问你们要到哪里去,鬼鬼祟祟的都在商议些什么?”李青蔓不满楚平安的淡漠态度,有些不悦。
刚才说服韩沧海等人已经消耗了不少时间,楚平安没多余的功夫跟她干耗下去,无名火起当即斥道:“男人办事,你个娘们瞎掺和什么?滚一边去!”
李青蔓脸色霎那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