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得名于“皆老人更知三德五事也,三德谓正直、刚、柔,五事谓貌、言、视、听、思,乃是由大秦王朝传承至今的乡官制度。由各乡百姓推举德高望重的长者协助里正协调邻里纠纷,并掌管祭祀、教化、赋税徭役,素来由乡里百姓所敬仰。
到了龙夏王朝,又在乡三老的基础上增设了县三老以及郡三老,有百姓敬仰的长者出面协调琐事纠纷,这比官府干涉强上太多,官府也得以从无数鸡毛蒜皮的事中脱身,连赋税的收取也都事半功倍,在百姓里,三老的话是远比官府来得有用的。
单靠北大营、城防营、巡城营、铁枪营这不到四千人马想要抵御八斗军将近五万大军的攻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城内有十万百姓,虽说军卒的职责是保护这些百姓的性命,可一旦城破,以八斗军阵前斩杀无辜百姓的作风,这些百姓的安全很难保证,楚平安迫切需要这些百姓出一份力。
洪承宪已经撤出了宁武城,郡守府业已空着,还有些郡吏捕快因为父母亲人还在城中的缘故,并未及时撤走。但他们是最早得知宁武守军开始撤退的人,这些郡吏平素里吃拿卡要,养尊处优,作威作福惯了,哪舍得与宁武城同生共死?
在郡守府对面那条大多由府里的衙役官吏租住,俗称春卷街,意为官吏像炸春卷一样压榨百姓的街上,虽说已是四更天,但仍零零散散的停着十几辆马车,小厮仆役往马车上搬运着箱子,官吏在旁吆喝催促,想必是要连夜出城。
楚平安正好带着人前往郡守府与三老议事,恰好看到这一幕,有马车从他身侧驶过,他挥手示意手下军卒将马车拦下,驾车的马夫见状斥道:“什么人胆敢拦路?不知道这是王大人的车么?识相的快点滚开,若不然定要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马夫气势汹汹,想必见过不少世面,不把拦路的军卒放在眼里。但跟在楚平安后头的这十来名军卒皆是随他在八斗军大营杀进杀出的,在得到楚平安的默许后,一名军卒直接上去将那马夫揪了下来,那马夫瞪大眼睛道:“你们要干什么?胆敢冲撞王大人的马车,眼里还有王法吗?大人,有匪人拦路,大人,哎哟。”
马夫喋喋不休,几名军卒当即赏了他几脚。马车车帘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双眼珠子,窗帘动了动,就不再有动静。
楚平安朗声道:“请王大人出来说话。”
马车里依然没有动静,那马夫挨了顿拳脚,仍然嘴硬道:“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还不快点退散,也就是王大人菩萨心肠不与你们一般计较,可要知道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真等到王大人动怒,大人使上无上剑术,唰唰唰几剑取你们狗命,如割草芥!”
军卒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马车内隐隐传来骂声,楚平安冷笑道:“原来还是冲撞了一位江湖高手的车驾,还请王大人出来说话。”
这次楚平安没有再等待,挥手示意军卒进去抓人,两名军卒一左一右登上马车,掀开车帘,从里边揪出一个瑟瑟发抖的胖子,那胖子颤声道:“下官王福清,见过都尉大人。”
那马夫挣扎着干嚎道:“大人,这小子太不长眼,竟然敢冒犯您,不必留手,使出您的盖世绝学,小的也好在今日开开眼界!”
名唤王福清的官吏狠狠瞪了那马夫一眼,楚平安拱手道:“请恕楚某眼拙,不认得大人是哪个衙门的主事,冲撞之处,还请见谅。”
马夫那张嘴被军卒的靴子踩住,他仍然含糊不清道:“现在知道求饶了?晚了,晚了!”
王福清低声骂了句不长眼的畜牲,头埋得更低,大汗淋漓,恭声道:“启禀都尉大人,下官是工房从事,官不过八品,人微言轻,大人忙于宁武军务,不认得下官,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马夫还在奋力挣扎,楚平安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是能够闭嘴,我便放了你,怎样?”
军卒移开脚将他放开,不曾料想那马夫破口大骂道:“我呸,你死到临头还不知道,你……唔唔唔。”
不等他说完,军卒又将他踩住,这马夫实在太过聒噪了。
楚平安没再理那马夫,问道:“王大人这么晚是要到哪里去?”
王福清心思玲珑,瞧出了楚平安来者不善,低声道:“启禀大人,韩将军、洪郡守他们都已撤出宁武城,下官也准备追随他们前往北阳。”
楚平安皱眉道:“那你为何先前不与他们一起离开,而要现在才动身?”
王福清道:“启禀大人,因为韩将军赶着行军,李校尉发了话,只有六品以上的官才有资格随军行进,像下官这样的八品芝麻绿豆的小官,只能成为累赘,没资格随军,只能自发前往。”
王福清这话说得有些苦涩,尤其是说到“累赘”两个字,颇有自嘲之意。
楚平安道:“王大人领着朝廷的俸禄,而朝廷的俸禄又来自于百姓缴纳的赋税,归根结底,当官就是要造福百姓。但如今百姓有难,王大人却逃之夭夭,难道心里就没有半点的愧疚吗?”
王福清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但韩将军已经下令撤军,这宁武城无兵可守,下官不过一介文官,如何挡得住反贼的千军万马?只是想留此残躯到北阳城,继续为朝廷出一份力罢了。”
王福清说得言辞恳切,但他在看似无意间审视楚平安的眼神,似乎想找出点苗头。
楚平安淡淡道:“谁道宁武无兵可守?我北大营、城防营、巡城营、铁枪营四营将死守宁武。王大人既有拳拳报国之心,那便留在宁武继续为国效力,王大人以为如何?”
王福清吃了一惊,怔怔看向楚平安,他本以为楚平安不过是到宁武城来进行一番扫荡,处理些弃城善后的事,未曾料想他竟然胆大如此,居然靠着这点兵力就想守城?
王福清还想分辨,楚平安冷笑道:“王大人不必找理由来搪塞我,我已下令封闭城门,没有我的手令,谁也走不出这宁武城。王大人还是省省心,把力气用在处理衙门公务上吧,要守下宁武,少不得要你们这帮公门中人出力。你替我转告住在这条街上的所有在衙门当差的,无论是跑腿小厮还是刀笔小吏还是戴着乌纱帽没来得及退走的大人们,既然领了朝廷的俸禄,除了捞银子外,多少还是得做出点实事。我不用他们拿着刀子上城楼守城,但各个衙门不能就这样乱了,要维持运转。至于家中老小,天亮后我会安排一次出城,了断后顾之忧。王大人,你觉得是否还有什么疑问呢?”
王福清脸色惨白道:“大人行事雷厉风行,下官佩服。”
楚平安笑道:“那这件事便交给王大人去办,王大人若办好了,我便不追究王大人触犯夜禁之事,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福清惨笑道:“大人,难道下官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楚平安点头道:“如此甚好,放了他吧。我们走。”
众军卒放开那名马夫,那马夫又是一阵破口大骂,楚平安没有再理会,进入郡守府,在这里还要等待三老,能否稳固住宁武城,接下来的这场议事才是重中之重。
三老自然不止三人,约莫一炷香时间后,陆陆续续有近四十名白发老翁抵达郡守府。其中不少人有年轻后生搀扶,大概有一半人衣着锦绣,另一半则是最寻常不过的粗麻衣服。
衣裳料子的差别,大抵也是宁武本地百姓与外来避难百姓的差别。
这两伙人的分歧由来已久,和一群老翁议事也是让楚平安非常头疼的事情。他有许多要事需要和这些三老商议,但不等他提出他的问题,就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摆在他眼前,郡三老已经得知韩沧海撤军的消息,他们严厉要求楚平安大开城门放他们出城,他们要去北阳投奔,认为那里才足够安全。
但如果就这样放任数万百姓大规模出城,势必会引发混乱,并且北阳的形势绝不会比宁武好到哪里去,楚平安耐着性子跟这群老太爷讲解,可似乎有点变了味儿的郡三老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没商议多久就要喝茶,楚平安命军卒端上茶来,有老太爷直接摔杯,怒斥这是人喝的粗茶吗?
楚平安怒而走到后堂,前厅里嘈杂声响不断,不时传来摔碗掷碟的声音,郡三老与乡三老这群各自代表了两个群体的老人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只差没有挽起袖子动手了。
楚平安未曾料想这些老头冥顽不灵,如此不顾时局,偏偏自己又没办法把他们怎样,恼怒下抓起桌上一个杯子准备摔碎,用以宣泄心中怨气。但有人将杯子按住,楚平安错愕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本该与刘县令一行前往北大营歇息的,此人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呵欠道:“兄台,早啊,多日不见,楚兄眉宇越发英挺了,只是煞气似乎越来越重啊。”
楚平安憋着一肚子怨气无处宣泄,见到这勉强能够称得上是故人的陆吟逍,恼怒道:“都说什么姜还是老的辣,我召集他们过来,本是顾虑到他们的威望,能够好好议事,谁料他们一个个竟然如此目光短浅,把好端端的议事厅弄得乌烟瘴气,偏偏还不能把他们怎样,实在太过恼人!”
其实对付这种老头子,楚平安本该是很有经验的,不久前他还在安陆县的时候,就曾将一名老头骂得险些气背过去,但那时他孑身一人,骂完拍拍屁股走人便是,而现在他有求于他们,时势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陆吟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散漫道:“楚兄既然心中有了计较,也知该议什么事,何需听那些庸人言语?三老能够号召百姓不假,但那也得是太平时节,等到了生死关头,谁会将性命寄托在一群毫无胆识魄力可言的老人身上?楚兄本就是能谋善断之人,切莫被那些蝼蚁之辩乱了方寸。这些人对楚兄也许有些帮助,楚兄早些了事,鄙人也好睡个安稳觉啊,又困了,周公,鄙人来也。”
陆吟逍从衣袖取出一张纸递给楚平安,而后趴在桌上竟然睡着了。纸张上工整的写着十几个姓名,楚平安并不认识这些人,叫来一名熟知城内事务的官吏,他倒是认得名单上的七八人,言道这些都是城内赫赫有名的豪杰人物。
楚平安揉了揉脑袋,终归有了些眉目,果然连夜厮杀带来的疲倦让他想问题都变得迟缓了,喝了杯水定了定神,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一旦天亮,韩沧海已经撤军的消息将会传遍全城,若控制不住局面,对宁武的打击无疑是灾难性。
古人有言三人成虎,前厅内的郡三老便是散播着不安的老虎,留给楚平安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里,他要召集豪杰打掉老虎,完全掌控宁武,只有摒除内乱,一致对外,才能为这座郡城里的数万百姓,换来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