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看似天真可爱,人畜无害,实则心理阴暗,轻微变态,为了报复不惜大耗周折的小卒子正是楚平安楚大腿。
楚平安领着刘彪二十来骑护送两辆装满金银财物的马车自南门出城,沿着东南方向奔往宁武郡城。刘彪本意是走官道,但楚平安进言官道引人耳目,难保乱贼没在前方设伏,不如走小路来得妥当,他认得一条小路,必然能够避开乱贼眼线,安全抵达宁武郡城。
众军卒并不信任楚平安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但刘彪认为这条狗腿对他胃口,对他的引路深信不疑,一行人押着两辆马车穿入小道,道路狭窄仅够马车勉强通过,偃旗息鼓行进了约莫有一炷香功夫,还算相安无事,可走在最前头引路的楚平安在传到拐角处时,猛的一声马嘶,马匹前蹄倾倒在地,楚平安猝不及防,惊呼摔倒,结结实实啃了一嘴的泥。
后来的骑卒来不及勒马,四骑前赴后继跌倒,跌倒的马卒有所警觉,发现绊马索,立即示警道:“前面有埋伏!”
话音刚落,沉寂的树林里腾现出细密火光,约莫有百余火把。“嗖嗖”的破空声响伴随着火光的出现席卷而至,不,似乎正是利箭穿喉的沉闷声音点燃了那团死亡之火,那名刚刚发出示警的骑卒捂住喉咙不敢相信死亡来得如此之快,他的同伴大惊失色,拔出腰刀大喝道:“快撤,前方敌袭!”
但射来的不止一箭。
除了楚平安用极其狼狈的姿势滚过两箭以外,其他倒地的四人均是被利箭穿喉,骏马长嘶,刘彪大惊失色道:“快退,快退!”
但道路狭窄,押送的两辆马车已经将退路封死,骑卒勒马仓惶,马嘶急躁不已。而就在犹豫的这转瞬工夫里,又有两名骑卒应声倒地,楚平安见状回头大喊道:“快熄火,下马!”
楚平安寥寥几字言简意赅,回过神来的骑卒急忙扑灭火把,下马拔刀备战。利箭果然随着火把的熄灭停止,刘彪刚松口气,楚平安连滚带爬回到骑卒这边,低声喝道:“你们愣在这里作甚?对方箭箭封喉,可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我们就这点人,地形狭窄,如何跟他们拼?想要活命,立即散开冲进树林,千万不要往同一个方向,大人,快跟我走!”
楚平安拽着刘彪就要逃离,刘彪不舍道:“可老子的金银财宝还在那儿,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楚平安急切道:“哎哟,大人,银子没了还可以再挣,这命没了去哪儿挣啊?快点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前方树林里的火光开始朝楚平安这边靠近,不消刘彪下令,那十几名骑卒早就扔下马匹,四面八方作鸟兽散。刘彪情急之下也没别的选择,只能跟着楚平安往树林里去了。
两人身后不断传来骑卒临死前的绝命哀嚎,刘彪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已。似乎这是都尉大人步入行伍以来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了。在楚平安的示意下,刘彪脱下铠甲,扔掉腰刀,以免发出声音被追兵察觉,不久前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都尉大人此时就穿着一身布衣,挺着肥硕的大肚子没命的在树林里狂奔。
楚平安在树林里的动作远比他在城里时候要表现得更为灵巧,逃了大概有一炷香的工夫,两人终于摆脱了追兵,刘彪一屁股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气喘吁吁道:“好险,差点就没命了。你小子还算忠心,等到了宁武郡城,重建‘彪字营’,老子提拔你做卒长。”
按照军制,五人为伍,百人为卒,虽说卒长不过是军中的末流武官,但楚平安能从一个区区火头兵一跃成为少说也是辛等营的卒长,对他而言已经称得上是鲤跃龙门了。刘彪这一出手不可谓不阔绰,当然,前提是他还没想起正是眼前这个人领着他走这条险路,还信誓旦旦说绝对安全。
楚平安面有难色道:“可是大人,咱们现在是一无银子,二无刀子,还怎么重建啊?”
这里说的刀子自然指的是能打能杀的青壮汉子。彪字营的两百骑卒大半都被刘彪派出去行凶纵火,搜刮民脂民膏,现在还被楚平安骗在西门集结,恐怕还不知道他们的都尉大人已经抛弃他们逃之夭夭。而剩下的几十骑,一半被那卒长带走,一半则死在这片杀机四伏的树林里,能够逃出去的寥寥无几,严格说来,整个彪字营已经只剩下刘彪这个孤家寡人了。
刘彪一拳重重砸在石头上,咬牙切齿道:“老子花了足足八千两纹银才拉起彪字营的旗号,这可是军卒个个胯下骏马的己等营,八千两纹银啊!一下子都全没了!罢了,家中还有四千两银子,到了宁武郡,一并送到李校尉府上,向他借两百步卒,现在战事一起,银子花得快,来得也快,运气好些,拿下一座县城就能挣得一万多两银子。乱世人命贱如狗,只要有银子,老子要不了多久就能重新拉起一个,不,十个彪字营来!”
军营规模可大可小,即便彪字营两百号人全是骑卒,但受限于人数以及骑卒战力,彪字营也才排在军营第六等中的己等,与纯精骑的高等营不可相提并论的。龙夏王朝国运衰微,积弱已久,粮饷军械皆出自地方,缺乏朝廷军方的统一整合,地方军营杂乱无章,混乱无比,随着战事的开启,这种势头还将更甚。
楚平安惊叹道:“大人高明,跟着大人小的果然受益匪浅。不过大人,小的还有一事请教,若我掳了一名乡绅,想从他家弄点银子出来,如何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惹人怀疑?”
刘彪大笑道:“你小子还挺上道的,这还没当上卒长,就琢磨着如何做买卖了?这个好办啊,只消诳那乡绅家眷说他被人绑了或者赌输了银子急需送过去,最好带上乡绅的书信,恐吓家眷不得报官,如此行事还不怕他家眷不乖乖就范?还愁银子送不到手上?当然了,那都是盗匪贼人惯用的伎俩,我们身为官军,想弄银子大可不必那样麻烦……”
刘彪话还未落,楚平安冷不防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刺到刘彪肋下,刘彪毫无防备,又无铠甲傍身,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抵挡,匕首刺破刘彪手肘顷刻鲜血如注,但楚平安并未就此罢手,反而他似乎已经料到了刘彪会做出这样的躲避动作,身体顺势一倾,不等刘彪做出下一步的反应,匕首一划便刺到了刘彪肋下,刘彪连退数步,指着楚平安道:“你个王八蛋,你敢捅老子?”
楚平安取下头盔,笑眯眯道:“大人,光靠一封书信怕是难以让人信服啊,总得捎带点什么东西不是?趁着血还没干,大人你快写吧。”
刘彪瞳孔放大死死瞪着楚平安道:“是你?难怪老子听你声音觉得有些耳熟。你是八斗米道的人?故意调走我营里的人,然后引诱老子进埋伏圈?老子大风大浪走过来,没想到却在阴沟里翻了船,好,好!”
刘彪面目凶狠,捂住伤口硬气得不行。楚平安娴熟的翻转着匕首,摇头道:“大人,您这可就想错了,我若是八斗米道的人,刚才就把大人您给交出去了,何必把您带到这里来多此一举?大人大可放心,小的不过是求财而已,不会伤及大人性命,大人只消写封书信,然后老老实实的待在某个地方,等小的取了银子,大人的家眷自然会接大人您回府上,您看如何?”
刘彪冷笑道:“原来只是图财。好,老子认栽,你撕块布来,老子写!”
刘彪肋下中刀,身上衣服被血浸得通红,跟楚平安要布也在情理之中。楚平安埋着头径直在衣袖上撕了一块,笑道:“大人能够这样明事理,那可就省了小的不少的麻烦,来,大人,您看这……”
刘彪死死盯着楚平安手中动作,他在中刀的时候便借势将匕首划破的碎布撕下藏在手心,这个动作极不显眼,很难发觉,即便发现也只会当作是包扎伤口止血的举措。而就在刚才与楚平安说话的空隙里,刘彪便已暗自将碎布绞成布条,趁着楚平安埋头撕布这个空当里,猛的勾住楚平安脖子将他勒住,阴森笑道:“王八蛋,就凭你还敢胁迫老子?你这是找死!”
楚平安顿时陷入困境,可他被勒住脖子并不慌张,连下意识的呼救都没有,抖开破布露出裹在里边的匕首刺在刘彪小腹。按照刘彪的设想,本该是他勒住楚平安趁他慌张夺下匕首顷刻扭转局面,可事态的转变并非是他想象那般,与其说是他设下陷阱让楚平安钻进来,倒不如说是他跳入了楚平安设下的陷阱。
楚平安拔出匕首,深呼口气,此时的他终于可以不用再装孙子,如释重负。但事情远远还未了结,楚平安蹲坐在地上,看着捂住肚子,面目扭曲的刘彪道:“算计来算计去,您还不是把自己给算计进去了。要是一开始就跟我撕破脸皮殊死一搏,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可您非要来耍这点小伎俩,这不是把白花花的肚子大摇大摆的露出来给我戳么?”
刘彪大口喘气,咬牙切齿道:“好小子,老子倒是小看了你,你一开始就是想要老子的命?老子跟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这样费尽心机的暗算老子?”
楚平安笑道:“深仇大恨么,那是没有,不过大人,就是没有深仇大恨,白天时候小的给您下跪求饶装孙子,您却还是要取我兄弟性命,要不是有斥候及时过来传递军情,估计我和我兄弟就要当场嗝屁了,大人,就允许您一怒之下动手杀人,就不允许小的宰几个当官的?”
刘彪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平安继续道:“小的就是个贱民,贱民有贱命,说书先生是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听起来是挺豪气的,可能封王拜相的能有几人?这不是忽悠着人前赴后继的去送命么?闷葫芦说我胸无大志,小的的确就只有这点出息,谁想弄死我,或者想弄死我兄弟,别让我瞅准机会,不然我肯定要先弄死你。不管你是皇帝老子也好,江湖高人也罢。小的师父以前就常常说,人活着就那么几十年,要是有什么事情想做却因为顾虑这顾虑那而不做,看似光鲜却藏着掖着憋着过一辈子,这对得起谁?爹娘眼里的太平安稳一辈子?旁人眼里的富贵荣华伴半生?当然的的确确有人是这样想的,不过小的就是一个贱民嘛,只为活着而活着,偶尔心血来潮想做什么事了,就认准去做,虽然平素里当牛做马装孙子累得慌,可那是为了活,但活了之后还有活法,小的活法就是要自己憋屈之后能有痛快,而非一直憋着,就像现在。白天还是孙子,到了晚上就风水轮流转能左右一名高高在上的都尉大人生死,这有多痛快?小的师父在人前当了一辈子孙子,一个头发灰白的糟老头子给人当孙子,您说滑稽不滑稽?可他不仅当了,还当出了境界来。我骂了他整整八年,直到他死那天说的那句话,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孙子,全天下都是他的孙子,而我终于也开始学着给别人当孙子了。”
刘彪捂住伤口,艰难问道:“什么话?”
楚平安笑道:“是什么话关你屁事?你又不是他徒弟,就算想给他当徒孙,我还嫌你不够格呐。我之所以给你说这么多,是估摸着你临死反扑还要消耗我不小的气力,就这么等着你慢慢死透,现在你就算想要殊死一搏,也已经没机会了。”
刘彪猛的起身想要扑向楚平安,但这撕扯到伤口,连他最后一点气力也就此溃散。刘彪指着楚平安恨恨道:“好小子,你他娘的叫什么名字?老子到了阴间做鬼也不放过你!”
楚平安理了理衣襟道:“好说,李大业。”
刘彪咀嚼一遍这个名字,似乎是想要记住,但他猛然回过神来,怒骂道:“我操你大爷!”
楚平安举起匕首又是一刀刺在刘彪胸口,刘彪闷哼一声挣扎了几下,再无别的动静,楚平安拔出匕首,刘彪顷刻便颓然倒地,再无一丝的气息,终于是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