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下起了小雨，将盘恒数日的浓郁血腥气冲淡了些。
楚平安没穿靴子，踩着双白袜从郡守府追到了大街上，一路询问军卒百姓是否见过这么高个儿的漂亮姑娘跑过，她又跑到哪里去了？
军卒大多认得楚平安，见他过来搭话，战战兢兢，而百姓认得他的人终归不多，见到这个发梢淌着雨珠儿，神色仓惶的少年，为他指路之余，还有长者叮嘱他男子汉多担待点，少惹姑娘家生气。
更有多舌的三姑六婆扯到了什么小夫妻上边，这让楚平安哭笑不得，却也只能谢过继续去追。地上淌有积水，不多时他那双袜子里便满是泥浆，他索性将袜子脱了，拎在手里，赤脚踩在青石板路上。
刚打完仗，道路和城里的房屋都破损严重，甚至不少房屋都是宁武守军为了补充木料、石料自行拆卸掉的。原本用来输送军械的板车，现在用在了输送木料上边，早早的就有成百上千的百姓以及军卒出城到附近的几座山头砍伐林木，采集石料。
经历这场战争保全性命的这数万人里，多的是手艺匠人，几乎每一座破损的房屋顶上，都有几个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抹雨珠儿还是抹汗珠儿的老师傅，拿着铁锤敲打铆钉，年纪轻轻的学徒腿脚灵便的踩着梯子往屋顶上递着木料瓦片，不时还会因为拿错了东西，惹来老师傅的一阵大骂。
房屋下是妇人熬好的一锅热气腾腾的姜汤，冒着雨干活，要是不驱散些寒气，惹来风寒就有些麻烦了。尽管穿梭在街上的军卒也有人佩戴着兵刃，但这毕竟是极少一部分，更多的人都推着车，扛着木头，这场春雨洗去了他们身上的血腥，显露出那一张张干净而又稚嫩的脸。
战火能够摧毁一切，却终归还是抹不掉扎根在这些年轻军卒心中的希望。有破坏就有重建，再是满目疮痍的废墟终会有繁荣鼎盛的一日，唯一的区别是这些满怀希望与期待的人，是否能够等到那一日而已。
楚平安贴着笑脸接连问了十几个人，若搁在平素时候，像柳菁菁这等偌大一个郡也挑不出两个来的俊俏娘们走在哪儿都是惹眼货色，要打听她的去处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但一则柳菁菁似乎是埋着头掩面小跑的，二则如今城内人人都在忙手头的事儿，哪有看漂亮姑娘的那等闲心？
楚平安站在小桥头茫然四顾，心道不能就这样回去了，一则灰溜溜回去太没面子，二则樊小华那个天天跟在娘们屁股后头的小子太过难缠，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丁小满与樊小华两人都是绝佳的养刀苗子，一个滚刀术使得得心应手，一个擅使飞刀，两人皆是无师自通，营中不少人戏言若是让他们拜入某个江湖大派门下，假以时日必定是能够闯出一番名堂的江湖高手，唯有抚冥军镇老卒马明德在私下里叹道，江湖刀法终归是耍得好看的巧计杂耍，不在死人堆里滚上几遭，毕竟揣摩不到刀术的精髓。
乍看之下马明德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儿有吹牛皮的嫌疑，随便拎个青壮小伙一只手就能把他撂倒，但稍微有些名气的江湖刀客对此恐怕没有半点反驳的底气，原因无他，马明德出身的抚冥军镇正是以刀闻名，天下十大名刀中的“幽冥引渡”便是由抚冥军镇镇主代代相传。
在这狼烟渐起的乱世中，摸刀的天赋对丁小满与樊小华两个屁大点的孩子而言，无疑是件幸事，但两人却又有着同样不幸的地方，樊小华自不必说，樊家庄全庄老小被匪寇屠戮，除他以外无一生还，那一夜他撕心裂肺的嘶喊与瞳孔中只有野兽才有的精光，楚平安还历历在目的。
而丁小满虽然出身安平县衙，但他却并非是宁州人氏，县衙上下对他的来历语焉不详，楚平安对此也并不在意，但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薛漱石无意提起丁小满曾有个疯疯癫癫的爷爷，嗜酒独臂，左手刀却是出神入化，连他这个练刀多年，论实力可以跻身六品武夫的使刀好手也瞧不出深浅。
只可惜那位恐怕是中隐隐于市的江湖高人竟然在中秋之夜醉死在酒肆门口，当时年仅八岁的丁小满无依无靠，衙门内的一名膝下无子的老差头见他可怜，便替他葬了爷爷，要收他做养子。这本是件好事，可丁小满却是不依，邻里都认为他这是怕生胆小，老差头却是奇他不忘本，就让他住进衙门，做个跑腿小厮。这日子原本也过得，可好景不长，短短两年那老差头便离奇暴毙，本以为丁小满又要无依无靠了，谁料他聪明机警，这两年间已经谙熟公门琐事，衙门上下也喜他活泼讨巧的性子，也就留他在衙门跑腿，直到楚平安一行人抵达安平。
丁小满与樊小华两人，前者与楚平安亲近，后者则只对柳菁菁有好脸色看。楚平安从一个末等火头兵一步步跻身到执掌一郡生杀大权的都尉，在外着实是威风了得，但在内么，有柳菁菁在，他与丁小满委实是直不起腰杆来，这次要是气走了柳菁菁，不把她带回去，樊小华还不第一个抡起飞刀在他身上刺十个八个窟窿来？一想起樊小华那冷漠的脸和冰冷的刀，楚平安便后颈窝发凉。
如果不是因为天上在下雨，他恐怕就真的以为是有飞刀掷过来了。他笑了笑，站在桥头有些出神，河水因为连日的下雨略有涨势，显得有些湍急，尽管护城河与这条宁武作为主要水源的宁水有相通之处，事实上护城河的开凿正是从这里引水过去，但两者之间隔了道厚实的水闸，护城河中的血污并未侵染进来，而宁武的地缘优势使得宁水上游掌控在官军手里，这才在两军对垒的时候使得宁武避免了遭受水攻的困境。
河水清凉，偶尔有几条鱼跃出水面，现在正是鱼儿洄游时节，河风伴着些水腥气，不少老翁在河边垂钓，如今城内粮食紧缺，能够钓上几尾鲜鱼回去炖锅鱼汤，绝对是令人大快朵颐的美味佳肴了。若没别的事楚平安倒是想挽起裤脚去捞几尾鱼来，当初他和百里鸿鹄、褚长生两人，一个抓鱼，一个烤鱼，一个吃鱼，那可是配合默契的。但他沿着河边往前，河边有柳树，杨柳依依，因为她的姓氏正是一个“柳”字，他便沿着柳树去找了，似乎是个荒唐的理由，可他竟然就真的找到她了。
她正抱着腿望着水面发呆，河岸偏僻再无他人。身后有十来株柳树，柳枝飘摇，柳絮纷飞，楚平安兴许是觉得有些乏了，扭了扭腰和脖子，双手枕头打着呵欠过去，有三分懒意，终归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哪能时刻保持在城楼上的沉静模样？那也未免太少年老成了。
他赤着脚踩在飘落在地的柳絮上边，毛茸茸的。她似乎还没察觉到他的靠近，他原本酝酿着该如何向她认错的措辞，但瞅到柳絮飘落在她发丝上的画面，他蹑手蹑脚的去折了截柳枝，垫脚走到她身后，毫无征兆的将柳枝搁在她眼前摇了摇，正在想事情发呆出神的她未料会横生这样一个枝节，被吓得够呛，险些仰面摔倒在地。他也未曾料想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眼疾手快将她抱住。雨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停了，此时的雨，是飘摇洒落的柳絮，她倾倒的姿势委实不怎么好看，被同样神色仓皇的他抱住，脸色通红。原本只是抱着恶作剧心态的楚平安不料会有这么一出，一时间也惊怔住了。
纷飞的柳絮下，少年与少女错愕而又羞赧的姿态就仿佛这样定格住，两人回过神来的时间很短，双目对视的闪避与眼角余光的偷看却又很长。数息之后少年后知后觉急忙别过头去放手。已经保持好平衡的她涨红了脸，同样转过身去，佯怒道：“好端端的你吓我做什么？果然你这小毛贼贼心不死，想占本女侠便宜是不是？小心我一剑杀了你！”
他与她后背相对，也许就隔着一片柳絮的距离，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脸颊火热，恼怒道：“谁对你贼心不死了？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就你那身段，要胸脯没胸脯，要屁股没屁股，连卖豆腐的李寡妇都不如，用闷葫芦的话怎么说来着？横看成岭侧成峰……”
他还没吟完那文绉绉的诗句，她便恼羞成怒的在后边推了他一把，叱道：“满嘴的污言秽语，无耻！下流！”
柳菁菁是背对着他，不曾留意到此时他正在河岸边缘，楚平安心不在焉，不曾想挨了这么一推，“喂”了一声还没回过神就顺着河岸扑通滚进了水中。柳菁菁见状吓得不轻，捂嘴惊呼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快上来，你快上来。”
楚平安一头扎进水里，呛了两口水，一下子没了影儿，柳菁菁在岸边泫然欲泣，提着裙子到水边啜泣道：“你别吓我啊，喂，你在哪儿？千万别吓我啊。”
楚平安正踩在一块石头上，蹲在水里憋着气，听着柳菁菁的呼喊乐得不行，寻思捉弄她也差不多，他也憋不住气了，这才冒头，挥着手大笑道：“你这婆娘终于知道好歹，不敢再推我了？看你有心悔过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上岸……唉？！”
今朝的楚平安可谓是命途多舛，刚想登岸，脚下石头被河水冲刷已久，非常光滑，一个不慎居然又摔了下去。柳菁菁情知被他捉弄，又羞又恼，忿忿道：“好啊，胆子不小，竟然敢戏弄本女侠，你厉害你就在水里待着，千万别上来，你敢上岸看本女侠不赏你两剑。”
柳菁菁并不知晓方才他是踩在石头上，只当他是谙熟水性。楚平安失足再度跌落水中，河水湍急，又没石头再给他垫脚，他胡乱扑通，大呼“救命”，柳菁菁气恼道：“你装，你继续装，我再上你当，女侠两个字就倒过来念，你慢慢玩儿，我可要走了。”
柳菁菁装着要走，可走了两步偷瞄去看，楚平安又扑通了几下，赫然没影了，她这才彻底慌了神，带着哭腔喊道：“喂，小毛贼，我输了，我情愿上当，你别在水里待着了，快上来，水里泡太久会着凉的。你快出来啊。”
回应她的是湍急河流，哪有半点楚平安的影子？她不识水性，此时也顾不了许多，纵身跳下河去就要救人，河水冰凉刺骨，水里沉寂有汩汩水声，她看到了正在缓缓下沉的楚平安，伸过手去想要抓住他，但在手中活动远比她想象中还要艰难，在她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抓住他手的那一刻，那口气散，她也就此昏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