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汉昌分家以后一直有些闷闷不乐,他这些年话本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长生也不怎么高兴,他分家后自顾着那一亩二分地,干的活比以前少了,但是陆湾村和附近其它几个村里的人,暗中都在说他的不是,他听到了一些,高兴不起来。
美瑛这段日子还算清静,陆炳兴没有来纠缠,她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春梅可不这么想,她知道像陆炳兴这种人,根本没什么廉耻,不达目的不会轻易罢手,恐怕麻烦还在后面。春梅心神不宁,就又想起了“紫金庵”的小神仙,于是又一次走进了庵堂。如今紫金庵的小神仙名气更响了——以前在戎巷也有一个看相算命的,也号称“小神仙”,名头没她响,但求他算命的甚至比这边的“女神仙”更多。现在戎巷的那个“小神仙”真的两腿一伸仙游去了,于是求到这里的人大增,连带着小小的“紫金庵”也香火旺了许多。
“小神仙”和春梅平日走动不多,但是她对赵家特别是春梅一直有一种说不清的牵记。看到春梅进来,她很快打发走了两个香客,对后面等着的几个香客打了个招呼,将春梅引到了后面她住的小屋。
“小神仙”看春梅脸上带着隐忧,知道她一定是又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她知道这个和自己有过同样际遇的女人,如果不是遇到事情,是不会来求神拜佛的。她出家时正值妙龄,再加上那个曾经的红尘知己又近在咫尺,对她来说,青灯黄卷的日子孤寂难耐。为了打发时光,她除了诵经念佛,也看些佛家经典之外的东西,包括一部《易经》。她的师父对她很宽容,对她看经籍以外的书并不阻止。渐渐地她悟出了一些东西,常常能说得让求签者拜服,有了点名气。对眼前的这个春梅,她却并不想用那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搪塞,所以也只好说些诸事小心自当平安之类宽慰的话。
春梅从“紫金庵”出来,心里却比没来之前更加无措。她依然心怀疑惧,心神不宁地往回走。她走了没几步路,就看到自家的门前簇拥着一群人,看不清那些人都是谁,但是可以看到有几个人是背着枪的。她心中大惊,连忙加快步伐赶到了家门口。
门口的人是陆炳兴的手下,正在把金生从屋里朝外拖。赵汉昌不在,郁春芳拼命拉扯着自己的丈夫,但是毫无作用。
春梅上前两步,挡在了金生身前,大声喝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想把他怎么样?还有没有王法了!”
今天陆炳兴没来,来的是几个面熟陌生,并非附近村子的人。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上前恶狠狠地推了春梅一把:“你给我滚开!我们是奉了上司的命令,抓的是反日分子,你要是捣乱,我们连你也一起抓!”
春梅听他说什么“反日分子”,心头急跳,不过她明白这种事不是害怕退缩可以解决的,于是一手拉住了金生,依然大声喊着:“你们说谁是反日分子?我家金生老老实实从不惹事,你们凭什么说他是反日分子?”
那小头目没有动粗,但是毫不让步,说道:“这个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听从命令抓人,赵家琚到底犯了什么事,你可以到戎巷去问乡长。”
这时候赵汉昌和长生都赶回来了,但是他们也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手里又有枪,最后金生还是在郁春芳的嚎啕大哭声中被带走了。
那些人一走,春梅就开始盘算着怎么去救人。但是她知道,这次的事是陆炳兴使的坏,目的是为了美瑛,要想让陆炳兴放人,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果然,当柴春梅费尽心机托人救儿子的时候,陆炳兴一直避而不见,而他的手下则百般刁难,春梅看不到一点希望。最后她实在没了办法,只好厚起脸皮,再次求到了张继宗门下。张继宗很着急,但他也没办法救人,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让妹妹张继芳去求夏家。
梁寒烟自从夏文翰被人告密,后来不得不离家去江海避祸,她很害怕听到“抗日分子”这一类的事情。当张继芳来求她帮忙的时候,她婉言拒绝了。
夏玺臣还记得以前曾帮过的赵家,记得这家的女主人是妻子同一个镇出来的,他有意相帮。于是他把这事对夏传林说了,但是夏传林在伪县政府的几个熟人,近来因为见时局不利,纷纷找借口离职或干脆出走了。再加他本人年事已高,有些朋友不再卖他的账,所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柴春梅这下真的着了急,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吃不下也睡不好。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陆炳兴终于露面,来到了赵家的门前。春梅意外地看到陆炳兴出现,连忙跨出门槛,对他说:“乡长,你总算来了,我找你找了好几次了,都没有碰到你。乡长,我有事情要求你帮忙了……”
陆炳兴摆出了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面孔,明知故问道:“赵家阿嫂,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有事尽管说,大家是一个村的,有事我理当帮忙的。”
春梅看他这副嘴脸,明明就是他使的坏,却装得那么无辜,她心里气得发抖。可是现在金生在他手里,她只好委曲求全。她硬挤出一个笑脸,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乡长,我寻你是为了金生的事情,金生这个人你是晓得的,说他反对日本人,那怎么可能呢?我求求你了,你帮帮忙,就把金生放回来吧,我不会让你白白帮忙的。”
这时郁春芳也来了,两眼通红,眼泡浮肿,像是刚刚还哭过,她也低声下气苦苦哀求。
陆炳兴这才说:“金生的事情我也是刚刚知道,我也不相信他会是抗日分子,只是这次是有人出头指认的,说得有根有据。这个人是游击队的坐探,现在就关在牢里,他承认金生是他的联络人,这件事情就不好办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会认真调查的,假如是他瞎说瞎话,我马上就把金生放了。今天我还去看过金生,他很好,我关照过,所以也没有吃什么苦头,你们放心好了。”
春梅和郁春芳还要哀求,陆炳兴却转移了话题。他打断了两个女人的话头,对她们说:“好了,这件事就这样了,你们等着吧。赵家阿嫂,我今天找你也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就是我和美瑛的事。我想讨美瑛做家主婆,你是晓得的,你看这件事可不可以定下来?其实这件事要是能够定下来,对大家都有好处,真的定下来的话,金生就是我的大舅哥,我出面为他说话也就名正言顺了,日本人也会卖我的面子的。”
春梅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以前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她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中。她前些天就听说这次是有人诬告金生,如果不答应陆炳兴的要求,金生就可能救不出来;如果答应了他的要求,那美瑛的一辈子也就毁了。她实在没法做出选择,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陆炳兴这次是有恃无恐,所以并不着急,他要春梅再好好想想,说完带着人就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赵家不光是春梅,全家都陷入到痛苦的抉择之中。春梅又去找过陆炳兴,但是他的态度极其坚决,丝毫没有让步的余地。双方僵持了两天,陆炳兴把金生送到了日本宪兵队关押,不过他为了好随时把金生提回来,没有对日本人说他是抗日分子,只说是自己这边牢房调整,有几个人要暂时在宪兵队那边关押几天。
金生和另几个“犯人”被送到宪兵队牢房以后,陆炳兴马上派人去对春梅说:日本人知道了金生的事,已经把他押走,如果再不设法营救,这件事就难办了,连他也无能为力了。看事已至此,春梅咬牙做出了决断——答应陆炳兴的要求,将美瑛许配给他,以求换回金生的一条命。
美瑛听母亲做出了决断,非常痛苦,但是二哥的命在别人手心里攥着,她没法反抗,唯有以泪洗面。春梅虽说下了决心,但是眼看最喜欢的女儿痛不欲生的样子,就没有马上去对陆炳兴说这事,她想再等一两天,再好好劝劝美瑛。
金生被送到日军宪兵队的第二天,天气很好,由于他和几个犯人是陆炳兴暂时“寄存”的,日本人并不重视,没有将他们关进铁工厂那边的重犯牢房,而是关押在了一间教室临时改成的普通羁押室,从羁押室的窗棂可以看到操场上来来去去的日本军人和学生。
中午时分,操场上的喇叭已经不停地响了很久,反反复复讲着日本话。金生虽然在学校里读过一点点日语,但是听不懂那喇叭里说的是什么。他也没有兴趣去了解喇叭里说的内容,只关心今天的中午饭不知道日本人会给他们吃什么?但愿比昨天吃的那东西稍好一点,别再让人咽不下去。他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到开饭的时间了,可是到现在看不到一点开饭的迹象,不光是他们,连日本人也没像昨天那样拿着饭盒经过操场。
又过了不大的一段时间,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变了,传出的是一个有点刺耳的,听着像不带感情,语调也没有变化的声音。操场上的喇叭底下,聚集着一些日本军人,似乎对喇叭里的那个声音很重视,静静地伫立听着。
金生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正在疑惑着,突然,那些日本兵哭喊了起来,有的跪地不起,有的仰面而泣,也有狂呼乱喊的。此时从旁边铁工厂的牢房里,也传出了一个狂喜的喊声:“小鬼子投降啦!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啦!我们胜利啦!中华民国万岁!”
操场上的日本官兵听到了牢房里的喊声,却没有一个人去理会发出喊声的人。而此时,教室里的学生也冲了出来,也发出了同样的呐喊。金生他们终于明白——小日本好像是真的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