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一晚——就像激烈的战斗即将打响的前夜,每个人都紧张着,等待着,心儿吊在半空中,总是怀疑自己是否准备妥当了——就是这么个气氛里,爸爸把水英单独叫到灶屋里去了。他的西服换下后披了件蓝灰的夹克,人一坐下来,夹克衫在肩膀两边耸起来,顶出一张愁闷穷苦的脸。水英默不作声地从他衣兜里掏出旱烟杆与烟袋,手脚麻利地装起烟丝来。爸爸说:“英女子。”水英手没停,眼睛也没抬:“嗯。”爸爸长长地吐了口气,灶屋里豆黄的灯光把他这个人一身都扑得霉灰灰的,他的心情也霉灰灰的。做父母的做到要牺牲儿女的地步,谁都是这么个样子。他艰难地说:“英女子……明天就去相亲了,有些事情你还不晓得……不是我们有心瞒你,实在是家里这个条件……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反正是不逼你嫁的,你要不中意我们回掉这门亲就是了。”水英把一字一句都听到心里去了,她在这霉灰灰的话语里装好了烟丝,烟杆递过去,又划着了一根火柴。爸爸低头就着火点烟时,听到她的话跟着火苗一闪:“爸,你说。我有思想准备。”
水英是穷日子里泡大的。她有哪样不懂的?家里这样的条件,说上城里的亲,里面多半是有七道弯八道拐的。只是父母一直不说,水英就一直等着,屏足了气。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她不是怕作牺牲,而是至少要清楚地知道自己作了怎样的牺牲。
爸爸把烟杆在板凳上磕了两下。将要去相看的这个人,今年才20岁,小了水英整整5岁;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七八年前全家从乡下迁到城里的——这些不重要,拣在前面说。经济情况么,还真是很可以的,他的月收入都上千元呢,在县城里头都算是风光的了。——他的工作?工作啊。问题就在工作上。他是个工人。国家正式的。可是,你想想,一般的工人,哪会随随便便上千元呢?能不下岗就烧高香了。所以,他的工作……和外面传说的有一点点不一样,不是什么“厂”——是“场”。
对了,火葬场。
他爸爸是场长。
一般来说,城里就是差劲点的人家,谁愿意到乡下去攀一门穷亲呢?只有火葬场的,城里姑娘不愿嫁,讲究点的乡下人也忌讳,所以才让屠广福家捡着了。
水英呆了片刻。她心里一直像抿着一颗话梅果,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火葬场”这三个字的味道用舌头剔出来,咂咂,吮吮。品完了,她蓦然问:“他人是全的吧?”爸没弄明白:“啥?”水英问:“没瞎?没哑?没缺手断脚?”爸忙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呢,英女子,人家齐齐崭崭一个大男娃,哪是残的呢。爸哪舍得给你说个残的呢。”水英听了,这话是听进心里去了,全身心暖和了,结实了,装不下的东西都溢了出来似的,无数的快乐,无数的喜悦,河流样环绕着她,她的眼里闪出了泪光。屋里仿佛亮堂了,辉煌了,水英的好日子真的是来了。
水英抿着嘴,爸爸已经看出她羞涩的笑意,她便索性笑出了声:“爸!我没意见!”原来她真是有数的,这个英女子!屠家再也输不起了!屠家振兴的希望,未来的出路,兵娃的前程……都系在这件事上。谁叫水英是水英呢?谁叫你是老大呢?做老大的,天生就该成为一条路,铺给后面的弟妹。她铺得晚了点,水芬水芹等不及了,她们找了别的路了。水英什么时候又做过水英自己呢?一个叫史建国的名字,夭折的初恋,她最喜欢的孔雀蓝毛衣,都有谁知道呢?多少年以后,水英自己也不会知道了。
她把现实一度想得那么坏那么坏,可一旦真的来临了,却发现一切都“不至于”。他只不过是个火葬场的!只不过是个火葬场的!水英怕什么?水英什么也不怕!她的丈夫是个活生生的年轻人,全人,靠得住的男人,不比谁差!哪怕他每天摸的都是冰冷的尸首,又有什么关系呢?水英是活的,热的,每天晚上可以把他捂暖的。水英幸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她的老师终于把她培养成了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她是一个幸福的唯物主义者!让那些怕来怕去畏首畏脚的人见鬼去吧!
水英穿了那件红的。
其实早在回家之前,水英在学校宿舍里就试穿过静雯所有的衣服了。照这位高级顾问的意思,水英穿那件蒲公英黄的绒外套最合适,因为她面相“太成熟”,一穿这件颜色清浅的,衣服反射出一层光,像打了淡淡的亮光粉底,把个脸蛋衬出不少的青春气息来,怪嫩的。但是水英试衣服时,妈妈连连摇头。她是上辈人的观念,图个热闹喜庆,花红柳绿的。当年村里有个叫屠丽娜的女娃出去打工被人拐卖了,后来老辈人议论起来,都怪她走的时候穿了件乳白色大衣。想起这个反面典型,水英妈心头就涌起不吉利的气闷,要水英换上自己给她准备的一件红色毛衣。毛衣倒是新的,可那样式,二十岁的人穿,换了五六十岁的人也照样穿。妈笑眯眯地评价说:“这就喜色了。”静雯忍不住厌恶地说:“也慈祥了。”但水英妈一向以总设计师自居,她的选择是决定性的。水英因为家境的关系,在服饰上向来不敢有自我主张,给什么穿什么。就定了,红的。
他们一家打扮得焕然一新地出了门。这样出门就像报纸头条上的大标题,重大,醒目,所有的人都知道水英相亲去了。看英女子那个样子,整个人跟新嫁娘似的,红彤彤的一片,脸上的扭捏与羞涩已经很像那么回事了,名义上是去相亲,心其实已经是出嫁的心了。到底,二十五了呀,除了老年间一个天生的疯傻丫头,村里没有哪个女子肯熬到这么大岁数不嫁人。
水英一直告诫自己,不要露出着急的傻相,结果还是硬被人看出这一层意思了。路上碰到的熟人,打招呼全都冲着水英来:“水英,相看啦?”也有油滑点的,仗着过来人的厚脸厚皮轻薄地笑道:“英女子,熬不住了?”末了总是水英妈出面追打那人两下,周围的人笑得哟,黄黑的烟熏牙一嘴一嘴的。水英是不笑的,明确地说是不张嘴笑,抿了嘴,眉呀眼呀都那么弯弯的,细细的。好女子笑是笑在心里的。一群小孩跟在他们后面,拍着手唱歌谣:“新嫁娘,新嫁娘,穿红衣,进洞房,小新郎官儿要尿床……”也不知是哪个编派的!
只有出村口的时候水英心里波动了一下。妈妈当时兴致正高,一把将兵娃塞到爸爸怀里,挽住水英的手臂凑到她耳朵边热乎乎地说:“英女子,你记得不,七舅公家隔壁住的那个史建国,和你同班的那个?”水英脸就白了,红艳艳的毛衣和她惨白的脸明显地对比起来。她没敢说话。妈知道什么?他来提过亲吗?妈又说:“后来退了学的,想起了不?”这次水英赶紧点了点头。妈的眼睛一跳跳出老远,跳到路边几个一边坐着织毛衣、一边说说笑笑看热闹的女子媳妇里,她的下巴像个灵巧的手指,抬起来一点一点的:“喏,看见那个穿绿衣服挽毛线的没有?就是他媳妇。”
史建国的媳妇。
水英定定地看准了她。绿衣服的,头发顺顺地挽在脑后,单眼皮,笑起来眼睛眯眯的,许多高兴装不下似的。她在挽毛线,和人搭伴,别人用手撑开长线,她就不断地绕啊绕啊,挽出一个线团来。是棕灰色的毛线。男性化的。过不了多久,她手上就会有几支针线签,织呀织呀,叫声史建国,史建国就乖乖来到她面前,伸出手去让她比袖子,转过身去让她比腰身。再过不了多久,史建国身上就会挂出一件新毛衣,棕灰色的,合体的,他媳妇仍旧是笑眯眯的……
水英一边走,一边扭头出神地看着绿衣服,角度不断变化着,绿衣服却始终触目,感觉好像电影里围着人物转圈的镜头,有着轻微的眩晕。那是水英的一个旧梦。她曾经期待过的一个可能。如果真是万事遂人愿的话,那么她现在也顶多穿件绿衣服在那里挽毛线了。她和许多人——冉艳、水芬、水芹的命运比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杨家湾的小白菜,长大了,鲜嫩了,也还是棵小白菜;收获完,根烂了,还是烂在杨家湾的泥巴里。
妈妈的想法更直接一些。她得意地对水英说:“史建国的妈跟我说,你家养出的女子比我家的男娃还顶用!”
县城不过是比镇大一点的地方,还是灰扑扑的。也许是因为他们走的全是城里最难于改造的道路,遇见的也都是最难于改造的人。店里的售货员,眼睛都尖得很,利得很,半闭着在那里养神,只留一丝眼缝也能把来客的底细揣摸个八九分。哪怕你穿了西服。
水英一行人在玻璃柜台前来来回回地瞅上好几遍,小声地商议,计较价钱,末了总是什么也不买就走出店去。到下一家,重又来过。女店员男伙计总是懒得招呼,仿佛是见多了,早料到结果似的。
水英父母对城里人的白眼早习惯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妥的感觉。静雯就不一样了。她是城里人,面皮薄。在黄外套计划被水英妈否定以后,她口上没有说什么,却一声不响地自己穿上了黄外套,示威式的。静雯原本皮肤就白净些,被绒绒的黄领子一捧,小圆脸乖乖巧巧露出来;眼镜又早换成了隐形的,两只眼睛吃惊般地睁得大大的,像刚出蛋壳不明世故的小鸡仔,透明地天真。应该是很有效果的。走在村里的时候,人家问是问水英,还是有不少年轻人看的是静雯呢。不过静雯很贴人心,她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是什么位置,从来没有喧宾夺主的张扬念头,便把活泼的一面收敛了又收敛,倒比水英更沉默了。看上去两个女子都有些羞羞怯怯了。
静雯悄悄问水英:“你们买什么?”
水英咬住嘴唇,浅浅地笑着说:“还有什么,见面礼呗。”
原来已经开始了。一进入县城这个具体环境,就拉开序幕了,感觉都不大一样了。
五个人在小商店转了不少时间,什么也没有买下,心情倒有点坏了。懒懒的了。兵娃常常哭闹着要这要那,水英妈一会儿训斥一会儿安抚,把这支小队伍的气氛弄得有点奇怪。冷漠的早春的天底下一群冷漠的人。他们似乎不是去给水英安排下一个未来,没有那样的庄重的思想,有的只是程序性的冷漠。静雯觉得连自己都提前进入火葬场的气氛里了。
水英妈带着疲惫的神情,忽然被路边一个小摊吸引住了。摆摊的人看样子也来自乡里,三十来岁,戴顶很离谱的旅行遮阳帽,似乎拙劣地想证明自己的货品来自遥远的地方。远方的东西应该都是好的。吸引水英妈的是块小纸牌,上面用粗糙的毛笔字写着:“10元”。没有来头的,给所有东西都定了位。
“你看见了没有?”水英妈脸上终于展现出笑意,眼睛往丈夫身上一瞟。水英爸明白了,“10元”周围是一大堆用盒子装起来的像模像样的领带。这两天水英爸穿西服,对这个领带很有些感想,为啥要系这个东西呢?它管什么用呢?它什么用也不管,却像西服的眼睛,非要它不可。水英爸打工也算有过些见识,知道不少人用它作礼物。他们把兵娃交给水英,蹲下身来开始翻找,一条接一条,比较颜色和样式。翻来翻去,水英妈又“喔”了一声——她把那块纸牌翻倒了,扶起来时,发现纸牌上还有两个字:“10元3条”。水英妈很兴奋地问:“一条呢?一条三块钱吧?”摆摊的吸了口烟,哑着喉咙说:“只买一条,五元。”爸爸也急了,连忙也加入了对价格的争夺战里,摆摊人只是不松口,他说话不像别的生意人那么多,说一句管一句,最后是一句话打动了妈妈:“这县城里头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家有这样优惠的价——批发价!”
就买了。
三条。
一条橙红,一条青绿,一条金灿灿的黄。都是不太好配衣服的颜色。艳色。
静雯一直冷冷地瞅着肮脏清冷的大街上满地找领带的水英父母,她不用近看就可以想象出是什么质地的领带。春寒的风刮来,像有许多人裹在风里面跑,没有终点的,面目麻木着,只是跑。静雯又冷冷地瞅着水英,生气了。一直收着敛着的脾气到头了。她向水英说:“你怎么不吭声呀水英?你爸妈买的啥见面礼呀?让人家看扁你不成?”水英只是低头,不说话,心上涌起难言的酸涩,又没有办法掩饰,只好把兵娃的小手拿起来盖在自己脸上。她靠了父母这么多年,早就靠得不好意思了,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静雯虎着脸又说:“兵娃下来,都三岁了还成天赖在大人身上,羞不羞?”兵娃做出对抗的神气来,把水英的脖子紧紧抱住了,他知道自己有的是靠山。
还是静雯说话,她斜睨着兵娃,轻蔑地说:“你们家是卖了女儿养儿子呢!还是批发价!”
火葬场在城郊。
这是很自然的设计。几乎每个县城都会把它放在稍微僻静点的地方,不太显眼的地方。要是把它放在大家每天上班下班都看得见的黄金地段上,一定会在无形中给市民们增加许多压力。生命是短暂的,生命是脆弱的。大家会这么不自觉地思考,产生出很多诗人与哲学家来。
水英一家一路问过去的。有个路边修皮鞋的自以为很俏皮地跟他们说:“你们顺着路走呗,看哪个大门横着进的不言不语,竖着进的哭哭啼啼,就是了。”有一对散步的老人,热热心心地指过方向了,又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们,认真地建议他们去哪里哪里的小店——“那儿的花圈和纸钱便宜。”老太太还严肃地对水英指出:“你这身衣裳太红太艳了,不好,不庄重肃穆。”
静雯几次想笑,都憋住了。看水英爸那个尴尬样子,苦笑苦笑的,总不能跟谁都说是去相亲吧?吓也要吓死几个人。走着走着,水英妈突然就不走了,两眼发直地往前方瞪着,大家跟随着她的视线抬起头,只看见不远处一柱大黑烟囱平地而起,生就顶天立地的样子,壮大,阴沉,吞噬生命的怪物。它的顶上正冒着烟,黑烟,浓浓的,呛人的,想象不出化成烟的曾经是怎样一个瓷实热乎的肉身,怎样一个精爽干练的活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闷闷地看着,好像那烟尘一浪一浪地扑到脸上来,憋住气也要涌进你鼻息里。静雯望着那烟囱,从下往上一格一格地移,她觉得里面有个生命正在这么一点一点地挣扎向上,一点一点地变轻变细,顺着烟道,慢慢爬着。到顶了,做人的那一部分就到头了,他做了烟,做了灰,做了冥冥中无可挽回的物件。
走进大门,里面有丧家在哭,闹,吵,不过闹腾的中心在远处的火化厅,来来往往有些零星的披麻戴孝的人。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矮胖阿姨,短头发,酱色毛外套,到了他们面前又急又喜地嚷起来:“可到了你们!”等不及得到回答,又左右看来看去,问:“哪个是水英?”爸爸忙指着水英说:“这个,红的这个。”又向水英说:“叫范二婶婶。”水英叫过了。连静雯也知道,这就是相亲过程里最直接的中间人了。
那边的悲哀气氛达到了一个高潮,不时传来剧烈尖锐的恸哭声,一波又一波,刚刚缓下去,众人又咿咿呀呀唱出一种凄凉的调子来。在这令人不安的环境里,范二婶婶一点不受打扰,她平静地用专业的眼光仔细端详着水英,有口无心地淡淡地说道:
“好,比照片上好。”
相亲是种仪式。
其实呢,私下里要打听的问题都打听过了,要考虑的事情也考虑周全了,双方基本上已经是同意的姿态了,才拉开阵势搞个仪式,不然不够正规,上品。再是火葬场的男娃,穷人家的女子,老辈的规矩还是要的,以后说起来父母也不亏心的。有点像一种民主评议会,“谅解”都在下面“达成”了,这才拉上桌面开个会,求个“胜利召开”、“圆满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