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照香林瑞色鲜
烂山桃色映重天
晓风摇醒深山客
紫气含芳比作仙
……
自然天成的美,极美。
有琴声铮铮响起,给清晨注入了鲜活的情感,安逸的美也渐渐升华为了惊心动魄的美,这份美,美在从琴声中溢出的故事,最美。
桃花村。
隐于群山之中,人烟稀少,少有人迹,乃是不可多求的世外桃源。
琴声渐入高峰,凄美转入激昂。
桃花村里的一个男孩醒了,不是因为琴声,而是因为他身旁的父亲悄悄地起来了,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小心眼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片刻,他咕噜噜的爬起来,推开了半掩的屋门。迎着清晨甜美的空气,他见到了一旁破木椅子上噙着酒葫芦的父亲。
他也曾经偷着喝过一小口,见父亲每天都捧着个酒葫芦,他以为很好喝,结果呛得他胀红了小脸。
他父亲停下了手中的葫芦愣了愣神,起身进了屋子,出来时手上多了两把剑,一把生锈的已经看不出摸样的大剑和一把桃木剑。男孩接过了桃木剑,跟着他父亲向桃林深处走去了。
他不明白为何要这样,但却知道这是父亲对他唯一的要求,他必须听话。
他父亲的意思很简单,练剑意在强身修体,而清晨练习,则意在紫气东来,纳气凝神。
一呼一吸,一招一式,直到他父亲认为他演剑的动作规范了,便任由他自己去练习了。
督促成了规律,规律也渐渐化成了习惯,男孩每天都会出现在村外的桃林演剑,就像远处的琴声也似乎一直都在。
一日清晨,男孩挥舞着他的桃木剑练习完剑法,侧耳听那琴声还在,似乎决定要去一探究竟。他顺着清秀的溪水,来到了一处低谷。桃树环绕的谷中种着大片大片各种各样的花,大大小小的花圃围着一座简易的茅草亭,琴声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他躲在花丛中悄悄地靠近,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便不敢再上前,只是好奇的听她弹琴。
琴声是那么美妙,甚至使他对村外的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向往。
渐渐地放松了警惕,他便躺在花丛中看着天空,听着琴声不知想着什么事,直到该回去了,便又挥舞着桃木剑姗姗而回。
几日后,这男孩胆子大了些,走的更靠前了,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白发飘飘的漂亮姑姑,双手不停地在前面扶动,好听的声音就是从那姑姑手上发出来的。
这姑姑似乎并不介意这个小家伙的靠近,依然自顾自的弹着琴。
又过了几日,男孩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靠的太近了,见那姑姑依然不闻不问,似乎意识到了这姑姑并不讨厌自己,胆子不由得更大了些。
他从地上捡起来一颗小石子丢了过去,片刻,见那姑姑没有反应,又丢了颗过去,那姑姑依旧没有反应,他便壮着胆子缓缓来到了姑姑跟前,歪下头来,瞅了瞅那很是慈祥的面容。
这姑姑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好似他不存在。
男孩本来警惕的小心肝终于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琴台之下。
男孩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姑姑,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姑姑无动于衷的弹着琴,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许久,男孩也许是感到无趣,便自己走了。
第二天,男孩把练剑的地方选在了花圃不远处,练完了剑,便干脆挥舞着桃木剑径自来到姑姑的身旁坐了下来,一边听琴,一边拿着木剑在地上比划着什么,偶尔不死心的偷看一眼这发着呆的姑姑。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又问道:
“姑姑,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过了半晌,恍若未闻的姑姑也没有丝毫理会他的意思,男孩不由得冲那姑姑办了个鬼脸,不一会,起身又跑掉了。
第三天,男孩也不避讳了,索性直接跑到了姑姑面前的琴台边耍起了他的桃木剑,累了,便径自来到姑姑的茅草亭中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实在憋不住了,便死性不改的问道:
“姑姑,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如前两日般,姑姑没有任何理睬他的意思。男孩往后一仰,躺了下来,这回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在他看来,这姑姑八成是个不能说话的可怜姑姑,便自言自语道:
“姑姑,我听他们说,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上真的有人住吗?他们说天上住的人叫神仙,可爹爹听了就会骂人了,说:‘什么狗屁神仙,不过是一些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厚颜无耻的臭癞蛤蟆而已!’姑姑,神仙不是人吗,为什么又是乌龟、又是蛤蟆了?”
男孩坐了起来,扭头瞅了瞅那漂亮姑姑,便又栽下了头,看着手中的剑说道:
“人家说,神仙都很厉害,他们会抓妖怪,打吃小孩的坏人,姑姑也很厉害,爹爹每次偷偷哭的时候,都在听这好听的声音,可明知道会让人哭,为什么爹爹还老是听呢?这么好听的声音,爹爹又为什么会哭呢?爹爹不是妖怪,也不吃人,神仙姑姑,你让这好听的声音不要再让爹爹哭了好不好……”
琴弦突然失了一调,琴声戛然而止,一根琴弦分做了两段。
男孩吓了一跳,看着回过神来的姑姑,僵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这姑姑终于偏头看了一眼这小男孩,见他一身粗布麻衣,俨然一副农家小孩模样,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的冲男孩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很是清柔,轻抚着耳朵。
哑巴姑姑说话了……
男孩一颤,浑身打了个激灵,飞也似的跑掉了,连桃木剑也顾不得捡。
姑姑愣了愣神,童言无忌,小孩子没有什么错,不料却是被自己吓跑了。
姑姑起身捡起了男孩的桃木剑,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转身放在了琴边,离去了。
片刻,男孩果然又溜了回来,取走了他的桃木剑,走的时候还好奇的动了动琴弦,结果琴音一响,便再也待不住了。
过了几日,花圃才又有了琴音响起。
一连好几日,男孩练剑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在这里,这琴声也多了几分孤意。
这一日,弹琴的姑姑终于在最远的花圃后,发现了那个小男孩身身影,姑姑一如既往的默不作声,自顾自的弹着琴。
几日后,男孩或许是待不住了,犹犹豫豫的走上了前来,盯着古琴看了好久,见姑姑毫无反应,大着胆子站在了姑姑的的琴台前,就好似一个小贼自认识到做了亏心事,要来还东西一样,甚是好笑。
还东西?是的,还东西!
琴声止住了,男孩没有跑掉,只是一直忐忑的举着右手,拿着桃木剑的左手不知该放哪里,只好紧紧的握着桃木剑。
姑姑看清了男孩右手上拿着的东西,想起了那日男孩跑掉的情景,立时明白了。
没有人能看得出姑姑的惊愕——男孩手里攥着一根白丝线,看得出材质非凡。
男孩见姑姑止住了琴声又不说话,便说道:“姑姑,那天我不是故意吵你的,这根绳子赔给你。”
姑姑回过神来,轻轻的探出了一只手,把手心放在了男孩紧攥着的右手下。男孩把手中的白丝线放在了她的手心,便收回了小手。
姑姑拿到白丝线,认出来这是上等金缕道衣上做纹饰用的金蝉缕丝线,许久没能说出话来。
……
“来。”姑姑终于伸出手来道。
男孩犹豫了下,把小手搭了上去。
姑姑的手是热乎乎的,她引男孩绕过琴台来到膝下,幽幽拨动起了琴弦。
男孩在姑姑怀中,看着琴弦无比的新奇,转头看看满头白发的姑姑,一时竟想起了从没有见过面的娘亲,便又低下了头,忽而又想起来那天这位姑姑问自己名字了,便说道:
“姑、姑姑,我叫叶尘,爹爹叫我尘儿。”想想又问道:“姑姑,你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姑姑凝视着远方,问道:“尘儿,好听的名字,尘儿今年有五岁了吧?”
叶尘疑惑的看了眼姑姑,回道:“我六岁了。”
姑姑点了点头,微笑道:“姑姑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姑姑也不是神仙。尘儿的线是从哪里来的?”
叶尘回道:“爹爹给我的,我那天和姑姑说话,害姑姑弄断了绳子,姑姑一定是生气了,我回来拿剑,偷偷摸了姑姑的绳子,声音就是绳子发出来的,我告诉了爹爹,爹爹就从身上扯出了这根绳子,说把它送给姑姑,姑姑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姑姑听完,止住琴声,轻轻把叶尘揽在怀中,问道:“为什么要告诉你爹爹呢,不怕你爹爹生气吗?”
叶尘回道:“怕,可爹爹说,我不是错在把姑姑的绳子弄断了,我是错在、在姑姑弹琴的时候说话,更不该说神仙是乌龟、蛤蟆以后,还叫姑姑‘神仙姑姑’;爹爹还说,我犯错误是因为小孩子好奇心重,叫我不要害怕,下次如果做错了事,要早点告诉爹爹……”
姑姑释然道:“你爹爹一定是个好人。”
叶尘听了,便问道:“姑姑,什么是好人?”
姑姑想了想道:“好人,就是心地善良的人。”
叶尘迷惑的点了点头,说道:“可爹爹听了姑姑的琴声为什么会哭呢?”
姑姑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娘亲呢?”
叶尘听了,喃喃道:“我问爹爹了,爹爹说我娘死了,我问爹爹什么是死了,爹爹说,死了就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永远也回不来了。我说,我们可以去找她,可爹爹说,死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姑姑丛生伤感,指下所弹之曲,是她流落此处后所谱,曲名《寂月枯芳》,若是孤琴弹起,便是难言的孤单之情、离别之愁。
情愫悠悠,泪也悠悠。
一滴水落在叶尘脸上,叶尘抬起头,却发现姑姑哭了,以为姑姑在为自己难过,便抬起了小手给姑姑抹眼泪,嘴上说道:“姑姑不要难过,爹爹说,人死如烛烬、如灯灭、如尘定、如花落,是很平常的事,无需难过。”
姑姑不动声色的收拾了一下容颜,笑道:“你还真是人小鬼大,你懂得这些话的意思吗?”
叶尘摇了摇脑袋,疑惑的看向姑姑道:“爹爹说,等我长大了就知道了。”
姑姑神情恍惚起来,他突然特别羡慕叶尘口中的爹爹,能有一个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一口一个爹爹的叫着,可是,这就是命……
她知道叶尘一定对音律很感兴趣:
“尘儿,喜欢吗?”
“喜欢。”
“你叫我做姑姑,那姑姑就教给你好不好……”
“好。”
自此,姑姑的花圃便多了几分欢笑。
花圃外的桃林中,那道带着酒葫芦和锈剑的身影,兴许是放下了心,也很少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