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从乡下来了,背着一个蛇皮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乔勇急匆匆地从教室里赶了回来,忽然间他发现,那个一直在他心目中高大威严的姑父在眼前猥琐了许多,腰都显得有点佝偻,是学校里的高楼压的吗?乔勇有点酸楚。
姑父来到了寝室,解开了口袋,里面掏出了一件卫生衣和一件棉袄,乔勇忽然想起来了,快冬天了,冬天的衣裳自己还真没有带。
吴新看到了卫生衣像是看到了大熊猫:“哎哟!大家快来看,这什么玩意啊!”
其余的同学也把头伸过来了,李庆一看,头就转回去了,瞪了吴新一眼:“什么大惊小怪的,卫生衣没见过!”
“只有毛线衣和羊毛衫,哪来什么卫生衣?”吴新还在嬉闹,“这玩意真好,还有纽扣,简直可以当外套穿,别说,穿在身上还有点像军人!”他居然想拿过来试试,还准备顺便敬个军礼.。
乔勇手攥得很紧,胳膊上的青筋显露无疑,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吴新根本扯不动,这个富家子弟没见过卫生衣,可也不能歧视卫生衣,就这件卫生衣都是姑父舍不得穿给他送来的,乔勇对自己说,他要是再动一动,就照着他的面目一拳,让他妹妹找哥泪花流。
吴新悻悻地说:“算了吧!没劲!今儿哥们不玩了,我回家了!”说完,一声口哨,走了。
常志也出去了,他不太喜欢和别人掺和,其余五个同学还很知趣,都过来叫姑父叔叔好,姑父不住地点头,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晚上,姑父花了一块钱买了一条鲢鱼,让乔勇加一下餐,乔勇没怎么吃,姑父招呼其他同学们吃,其他同学也都避开了。姑父还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酒壶,拧开盖,狠狠地喝了一口,大声地咂了一下嘴,连乔勇都能感受到酒香,一口酒之后,姑父才恢复到了原状,精神头大了起来。
姑父告诉乔勇,今年的收成还不错,你可以安心地在这儿上学,他能供得起,咱比不上城里的,可比一般农村人差不了多少,再说,你这孩子也挺争气,我们看着高兴,不要有什么负担,在学校里好好上学,给你兄弟也做个样子。你姑姑也挺好的,只是有点想你,可她不愿来,怕你分心。上学的事情太大了。
乔勇问了附近的许多事,都得到了圆满的答复,两人的交流也很愉快。今晚姑父是回不去了,乔勇把姑父安排在自己的床上先睡,自己上完晚自习回来再说。
快要熄灯了,乔勇看着熟睡的姑父,不知道自己怎么睡,想到了冯志军。冯志军看出来了:“你有病啊!吴新和常志的床都空着,你干嘛打我的主意!”乔勇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愿意沾他!”
张峰说:“今天你就睡他的床,我看他能怎样!这小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明天他来要是放一句屁,我就捶他!”李庆也在后面附和着:“都一个寝室,一点道理都不讲,还真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你今晚就在那儿睡,我看他能怎样!”乔勇一想反正自己和吴新是上下铺,自己家里来了人,吴新应该会支持他的,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乔勇看大家都是这个态度,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于是也就爬上了自己的上铺——也就是吴新的床。不愧是城里的孩子,条件就是好许多,吴新的被单非常地软和,乔勇第一次睡在这么软和的床铺上,感觉很舒适。
不过这样的舒服稍纵即逝,因为第二天还是来了。
第二天一早,姑父背着他的蛇皮口袋要赶六点半的汽车,匆匆地走了。走的时候,整个寝室里还没有人醒,乔勇居然也没有醒,等起床铃响过之后,他揉着朦胧的睡眼,才发现人已经走了。被单被叠的整整齐齐,不过枕头却没有和平常一样放在被单上,而是单独放在床头,似乎在提醒着什么。乔勇一翻枕头,里面塑料袋放了几十张邹巴巴的纸币,共有八十多块,乔勇这个学期的生活费已经全部搞定了。如果将八十块钱全部用完的话,生活水平还不会差,毕竟吃一次肉都花不到一块钱的,乔勇当然不会花钱买肉吃,吃肉只能是过年时候的事情,平时他想都不敢想。
乔勇像宝贝似地把钱藏了起来,藏的时候,看看这看看那,确信没有人打他主意之后才放在很少用的那本旧书里。他这是第一次藏,到晚上他会在寝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情况下重新挪动位置的,毕竟这是他的命根子。
吴新早上来到了寝室,一进门就叫了起来:“谁?谁?”
张峰眯着眼扭头看了他一下:“叫什么,什么谁谁的,我还想睡一会儿的,谁再叫我可就不客气了。”
吴新往前迎了两步::“哎,我说张峰,怎么不好好说话,你别以为自己长着个骷髅头就当自己是鲁智深啊,我还就告诉你,别人怕你,小爷我可不怕你!
乔勇连忙打圆场:“我姑父来了,没地睡,没有办法的事情,是我借你的床睡了一下,就当帮个忙吧!”
“帮忙!谁爱帮谁帮,老子不行,老子从来不让男人上我的床!上了也可以,你得赔偿,把我的所有被单都换掉,我才不愿意闻你那一身的猪圈气!”吴新边说边伸手找乔勇要钱。
要钱!同学一场睡一下床铺还得要钱,这是哪门子同学,乔勇反应不过来,愣住了。
张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边走边说:“妈的,真是不揍不行!”话音还没有落,一脚就踹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踢到了吴新的裆部,吴新双手捂住裆部,痛苦地蹲了下来。
“常志啊,帮忙啊!”常志和他都是城里人,他俩关系最好,可吴新喊完之后,头一抬,常志不知道溜哪儿去了。
乔勇想扶起吴新,手还没有伸过去,吴新居然强忍痛苦,甩手打了乔勇一个耳光,乔勇感觉到满世界都是火星。
李庆说:“你这人真是没有用,打架都不会,不会还手啊!”
乔勇的确没有打架的经验,他还在哪儿絮叨:“吴新,我告诉你,我也让你打了,这事就算了,这事扯平!”
“扯平?谁******和你扯平!”,吴新疼痛似乎少了许多,站了起来,挥起了拳头,对准了乔勇的面部,准备再来一下。他倒是很精,他知道自己不是张峰的对手,他找的是软柿子。
可乔勇似乎不是软柿子,他的忍让仅仅是因为他不想把事情搞大而已。
这回乔勇不干了,他把头一偏,让开了吴新的拳头。吴新一拳落空,身体前倾,整个后背就暴露在乔勇的右侧,乔勇抡起了胳膊,狠狠地一肘下去,吴新嗷地一声,扁鱼似的趴在地上,嘴里发出杀猪般地嚎叫。
其他寝室里的人都来了,围成了一个圆圈,吴新就是趴在地上的圆心。
张峰抖着腿,双手抱在胸前,随时恭候着吴新的下一次反击,乔勇也站在吴新的面前。
王老师来了,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常志。
同学们散开了,交头接耳地探讨着张峰的腿功和乔勇的肘功,学校生活太枯燥了,需要这样的新鲜事情来刺激一下。
王志远的脸都气青了,自己苦心经营,想打造一个最好的班集体,没想到居然出现了打架这样的事情,这才高一啊,到了毕业会是怎样?
那次自认为惊天地、泣鬼神的演说就换来这样的结局?
学校怎么看?老丈人怎么看?这个正儿八经的城里老岳父对自己苛刻得很!口头禅就是“我把姑娘嫁给你,那就是扔到了河里去啦!”
他老婆也就一初中毕业生,仗着城市户口,悠悠地就有了正式工作,工龄比自己还长,上班舒服死了,也就是登记和发书,然后就在那儿不是擦脸就是描眉,回家还喊着腰酸背痛。家务事一点都不干,做饭洗衣全是他王志远一个人的事情。他却不一样,两个班的历史教学、加上一个班主任,早上六点开始转寝室,晚上要陪学生上晚自习,十点之后还得到学生的寝室再看看,不是一般人能够扛得了的。问题是回家之后,女人睡得就像一头死猪似的,一嘴牙齿磨得咔咔响,压根就不理他,要不是粘着刚结婚那段时间的喜气,估计生孩子的机会都不给他。
感谢老天,还就是那段时间的努力,还是让他折腾出来一个女儿,现在五岁了,上幼儿园,说话很标准,已经看不到一点农村的遗传基因了。
偶尔他也会回村,一家三口看起来很风光,接收着所有的奉承话,他会得到一刹那近似幻觉的满足。可女人很不适应,吃饭不适应,面对黑咕隆同的一桌饭菜,总是指责母亲就知道放酱油,不知道颜色的搭配,没有调料的选择;上厕所不适应,出来时总是捏着鼻子,他看得特别别扭。父母也曾到城里来,但是四十几平米的房子住得实在是拥挤,女人也非常不待见老两口,只要他们一到,她就以场子太小为由,带着女儿住在老岳父家。一来二去,老两口也看出了端倪,知趣地不再来了,每次他孤身一个人送走老父老母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很挫败,回去还不能宣泄。
成功不是一种表象,他经常感觉到自己离幸福很远、很远。
农村的女人才叫女人,比如那个从小玩到大的大凤,健康朴实,老给自己做鞋垫,把自己当做神,他有时觉得自己当初还真不如考不上,就在农村过日子,也许比现在还好点。
当然,这不太现实,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想这些问题,他考虑的问题是怎样比现在更好点,男人!发展才是硬道理!所以,他主动申请当班主任,前面的例子告诉自己在学校里混,都是从班主任开始的,可不干不知道,一干好不了,这拨如狼似虎的孩子,没有几个是真正念书的,他想带一个好班还真不容易。
重症用猛药,在前往男生寝室的路上,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他迅速地作出了布置:先让冯志军和梅华扶着吴新去校医室;让常志到传达室打吴新家人的电话,让他的父母到学校里来一下;把乔勇和张峰带到自己的办公室,了解事情经过,然后从重处理。
乔勇如实地把情况告诉了王老师,不过,他有意识地为张峰开脱,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张峰。
张峰倒好,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没等乔勇说完,就接过话头:“吴新是我跺的,他该打,乔勇属于正当防卫!”
王志远一听:“什么?还正当防卫,真有水平!”
乔勇说:“张峰那是为我打抱不平,都怪我!”
王志远非常看不惯这种小孩身上特有的江湖义气,做为一名知识分子,他对江湖义气的理解不过是给打架斗殴披上了一件温情的外衣而已。他是教历史的,他一直认为江湖义气的典范——那个宋江不过是一个善于揣摩那帮莽汉心里的投机者而已,他是玩弄江湖义气的鼻祖,江湖义气不过是成全他忠孝节义的砝码而已,当然,他的理解是针对那本小说,而不是真实的历史。
他虽然是一个教历史的老师,可并不代表他就知道历史,他一直对历史充满着怀疑,因为现实告诉他十里路上都没有真话,何况成百上千年前的那些破事谁信啊?他也由此出发写了许多文章,投到报刊杂志上,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反响,以至于在学术上,他并不能拿出多少有说服力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所谓才干,渐而自己对自己在业务上的能力都产生了怀疑,在这上面的追求也就放了下来,学问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
王志远老师回到了现实,推了一下眼镜:“有这么几个问题,你在吴新床上睡觉要经过他本人同意,这是尊重,你没有做;第二,吴新打你之后,你应该躲避,然后告诉我,我会处理,就这么你打我、我打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是不对的;第三,吴新现在在医院里,他的医疗费、营养费你俩各人一半;第四,至于怎么处理你俩,一是要看吴新的情况,二是看你们的态度,三是以政教处的意见为主,你们回去好好反思、就等候发落,太不像话了!”
乔勇辩解:“那么晚他不在我想征求意见也找不着人,另外,他打我的时候我没有还手的,他还不甘心我才还手的,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挨揍啊!我不认为我有多少的错!”
张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小子就是欠揍,同学之间睡一下床铺,至于像他那样吗我?他就是看不起我们农村人,尤其是乔勇,以为他好欺负,我看不惯我就要扁他,我忍不住!”
王老师脸都气青了:“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么个老师吗?”
张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要是等你去,乔勇还不让他打烂了,反正这件事,打人的是我,怎么对付我那是你们的事情,让我掏钱,一分都没有!”说完一拉乔勇,走了。
王志远在后面发愣,这是怎样的两个孩子啊!自己是不是处理的不对啊!还是简单了一些啊!
吴厂长夫妻俩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一看自己的孩子没有多大的凶险,才稍稍放下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但这事也不能就这样结束,吴夫人一蹦三跳,站在王老师办公室里,不断地给王老师施加压力,要有一个交待。
吴厂长倒是冷静许多,他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觉得自己儿子不对,都是平时纵容的,算吃一堑长一智吧!那俩孩子也冲动了一点,能道个谦就行,钱就不要出了,自家不缺这个。
可吴夫人不同意,自己的孩子怎么能让俩土包子欺负呢?这以后还不是人见人欺啊!这一次一定要扳过来。吴厂长劝不住夫人,以厂里有事为由,先回去了。
三天后学校里的处理意见下来了,张峰和乔勇各出三十块钱的医疗费,乔勇全校点名批评,在全校师生面前检讨,张峰则是留校察看,以观后效,表现不好,立马开除!
乔勇咬牙切齿地从塑料袋里抽出了三十块钱,张峰压根不出,乔勇挤牙膏似的写了一份检讨。张峰在边上说,还不如来个留校察看,省得在上面读检讨。
周一例会上,校长讲了一通形势之后,便是宣布对张峰和乔勇的处理决定了,张峰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乔勇憋足了气来到了主席台上,心不甘、情不愿地鞠了一个躬,开始朗读他认真准备的检讨书了:
“各位领导、老师和同学们,大家早上好!”
李庆在人群中居然叫了一声“好!”引得大家面面相觑,李庆连忙解释:“人家问好,我不能没表示!”把个王老师脸上气得落下来好长。
乔勇还得继续:“二十号早晨,我因为没有经过吴新的同意,擅自睡了吴新的床铺,吴新打了我一巴掌,我没有还手,然后吴新又准备打我,我随手击了他一肘,导致他受伤,为此老师狠狠地教训了我,使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下一次,如果别人继续打我,我坚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切问题都要找老师,老师会秉公处理的;还有就是尊重同学的情谊,不能随便睡人家床铺,也不能把床铺让给别人睡;最重要的是我姑父就不应该到学校里来!最最重要的就是最好家里要有钱,把人打了必须给人赔偿,我赔的不多,我后俩月就没钱吃饭了,这就是打架的代价!希望同学们以我为教训,不要犯类似的错误!
下面哄堂大笑,乔勇把检讨书一挥也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张峰和其他几个不住地在下面欢呼着,吴新吸取了所有人得目光,脑袋耷拉着,像被淋雨的公鸡一样。
校长在上面也听出了乔勇的意思,这哪是检讨啊!这分明是在和王志远叫板啊!这个小王老师怎么处理的这个事情啊!
可他还不好在这个场合里多说些什么,他把手一挥,嘴里蹦出两个字“解散!”
大家簇拥着张峰和乔勇回到了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