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乔勇和叶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盹,叶梅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一个小姑娘急忙忙地跑到了办公室,边跑边喊:“厂长!厂长!不好啦!不好啦!”
叶强一咕噜站了起来,揉揉眼睛:“怎么啦?怎么啦?”
乔勇醒了,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就是孙师傅中午喝了酒醉醺醺地带了几个老工人跑到厂里,把电闸拉了,不让干活。袁师傅在那儿动都不动,倒是周师傅从保管室里跑出来和他们理论,
他们不理会他,你们再不去的话,他们恐怕要动手了。
姑父能为自己打架,这还真不容易!他可是从来都是没有多大脾气的,顶多在角落里发发牢骚而已。在家里姑姑要是声音一大,他立马就无声无息的。
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个是他实在气不过;二是是亲必顾,那帮人是在动他等同于儿子的侄子,那怎么能行?
叶强说要不把派出所请来。乔勇挥挥手,这事儿就像治病,不能断根的事情做了一点意义都没有。一个大院里呆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们还是外来的,尽量不伤和气。
车间站满了人,孙师傅胡子拉碴的,满脸通红,老远地就能闻到酒气。他身后站着几个老工人,看来是一道喝酒之后过来的。
乔勇仔细地瞅了一下孙师傅,六十来岁,中等身材,方脸,突出的两只大眼睛写满了浑浊,满脸的酒气遮不住原先蜡黄的脸盘,头发和胡子连在了一起,分明是几个月没有打理的样子。身上穿着一套蓝色的工作服,上面还有着一层似乎是凝结的液体状的东西,有点像油污,但又不全是,中间还可能掺杂着鼻涕一样的东西,反正至少有十来天没有洗过——抑或是从来都没有洗过,腰板还算挺直,说话也颇具中气,没进门在外面听到的骂声应该就是他的声音。
乔勇不气他们,凭着记忆,那时他在上初中时,就这帮人曾经是他们嫉妒羡慕的一个群体。这个镇,除了一些干部以外,就数他们有粮本和肉票了,他们是商品粮户口,是国家人。他们的孩子可以顶职——就是说,他们退休了,他们的孩子还可以继续当工人。可没曾想,不但他们的孩子没有沾上他们的光,他们自己都分文没有了。特别是他们这些正式的国家工人没有工作,而他乔勇手下的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却一个个工作得特别起劲。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们难免产生失落情绪以及由此连带的过激行为实际上都能够理解。
可是话说回来,我乔勇也不是你们诉苦的地方啊!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来负责你们啦!你们找我是不对的,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
乔勇掏出了口袋里的纸烟,挨个地敬着。没有火柴的,他还挨个地为他们点火。
“各位师傅!有什么话好说,有什么事找我!”
“是要找你,你是头不找你我们找谁?”孙师傅略带傲慢地答话。
“各位师傅都是我的叔叔伯伯辈的,我乔勇是一个孤儿,没爹没妈的,全凭我的姑姑和姑父把我拉大的。”说到这儿,他向后指指周正天。“到你们这儿来,也就是讨一碗饭吃,将心比心,就像我小时候没有饭吃到各位叔叔家讨一口饭吃那是一样的。你们现在停我的电,不就是在摔我讨饭的碗吗?你们于心何忍?”
周正天心里可能受到了触动:“我侄子一不偷,二不抢,租房有合同,税收按时交,你们凭什么就能拉他的闸?是不是就是欺负人!”
那帮工人中有了骚动。一个说也对,我们找他干什么,要找我们就找乡长书记!另一个立马反驳,不行,我们脚都跑肿了一点作用都不起,还不如找他们来得实际!
七嘴八舌,意见没法统一。
乔勇把手往下按了按:这样吧!我知道大家都是经过事的人,浑身有技术,就是有劲没处使,所以心里憋屈,但绝对不是不讲事理的人。大家能不能听我一句劝,先让小姑娘们干活,我们呢到后面屋里聊聊心里话,要不先进饭店也行。不管谈得怎样,今天晚上,我们厂请大家聚聚,就算是一点心意吧!
工人中再次有嘀咕。孙师傅一回头:“你们这帮没出息的,怎么着,一听到饭店,腿都走不动了,真是!我们还是到你办公室里说说吧!”
周正天迅速地跑上去,拉上了电闸。机械的轰鸣声一下子盖过了所有的杂音,他们想留在这儿也都不行了。
叶强端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没有动。叶梅挺着个大肚子为这些老工人泡着热茶。乔勇招呼大家坐下,让大家说说想法或者提提要求,闹肯定是不行的,有什么问题共同解决,有什么困难大家想办法。大家必须要往一块儿想这事情才能解决而且还不伤和气,毕竟和气生财嘛。
孙师傅冷笑了一声:“小伙子,你说得都对!我们也不是针对你,我们针对的是这块地。张三干,我们就找张三,李四****就找李四。咱们这先来的不能不如后到的,国营的没饭吃倒让你们先饱了。这世上就没有这个理?”
叶强实在是忍不住了:“笑话!这厂子是国家的,不是你们私人的。我们跟镇政府签的协议,就是合法的,你们还能怎么着?我兄弟人善,才和你们婆婆妈妈到现在。按照我的脾气,我早报案了。我看你们能怎么着?”
孙师傅以及他身后的那帮人又开始骚动,后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小子想怎么着?玩横的,你报案啊!******,在公安局抓我们之前,我先把你们给砸了!”有几个声音在后面附和着。
乔勇依然在制止:“你们想谈的话,就不要闹,真要闹的话,咱们就不谈!”
没有人搭理他,人群开始往外走。
“孙师傅!孙师傅!”乔勇在后面大声喊着孙师傅。孙师傅站住了,但头没有回。
“各位,我并不是什么先礼后兵。我都说过了,我是讨饭的,你们不让我吃饭我就必须有反应,我不是孬肿。你们的底细我不是不清楚,我真要把事情捅出来,你们不但面子上不好看,而且包不了还真要进看守所,先说你,孙师傅,你信不信?”
孙师傅愣住了,扭回了头。
“我到你家去过,你那是自己的家吗?那就是这个厂子的仓库!你偷了厂里几个电动机,你卖了厂里的多少废铁,那么好的机械买来多少钱,你卖废铁卖了多少钱?你是不是在犯罪?你说啊!”
“还有你!王师傅,那天夜里我还看到你跑到老车间里搬车床。黑灯瞎火的,你又不怕把自己给碰了,你要是碰个三长两短的话,你怎好意思跟别人说?”
“李师傅,我就不想说你了。厂里那么多的模具,你一个人搬不完,你还把那么小的孙子带着一道。说得不好听一点,有你这么当爷爷的吗?你这是在教育孩子吗?你在教育他什么啊!?”
人群逐渐从骚动变向了平静。
“我不是威胁你们,我也不管你们做得对不对,我至少能理解一点,就是你们是为讨生活,所以我不碰你们。可是我们在这儿光明正大地讨生活,你们干什么不放过我们?大不了,我们都不想好日子过!”
乔勇把“正大光明”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
叶强心想:“原来乔勇抓到了这帮人的小腰子啊!怪不得这么镇定!有一手啊!”
孙师傅把脚一跺:“还不走,尽在这儿丢人现眼!”
工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后退,他们之间又出现了争吵。无非是每人拿的东西不均,有人拿多了,有人拿少了,还有人居然说自己到现在一点都没拿,亏大了!
孙师傅一声大吼:“谁******愿意做贼啊!那些东西本身就没人管,还不如我们把它弄出去,搁那儿还不腐烂了?你们也别说你多我少的,你说你一点没有拿,你自己恐怕都不信!咱们老哥几个也别为这点事闹翻,我们也不要遮遮掩掩的了,就我们几个一道,再把厂里的废铜烂铁全部给弄出去算了,卖出的钱大家平分,省得老是惦记,也省得有把柄在人家手里,我们这回不暗偷,我们明抢!出事大家一道扛,真要是把我们抓进去能补发我们这么多年的工资的话,我他妈做牢我愿意。”
大家说就这么干!
小乔这事干得是不怎么对!好像想要挟我们,其实他错了,我们能怕他?不过这小子人不错,咱们也没任何必要找人家小伙子麻烦,今晚,他把饭店订了,我们把话讲开,咱们再好吃好喝一顿,明天我们就动手。
晚饭吃得一团和气。叶强没有去,只有乔勇一个人维持着饭桌上的秩序。
乔勇一贯的亲和还是赢得了大家的认可。乔勇也说等以后厂子规模大了,如果各位师傅不嫌弃的话,可以帮他的忙。也或者家里有什么亲戚想找份事情的都好说,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家表示了理解。
乔勇还没有从自己通过威胁的方式成功地解决问题的喜悦中跳出来。第二天一早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还是相当地幼稚,孙师傅带着一帮工人把旧厂房里的所有机械工具全部拆掉,卖给了一个收废铁的。连没有住人的车间窗子上的钢筋都被抽调了,只留下几个一米见方的空洞,里外通透。
这是这间机械厂所能承受的最后一次洗劫。那些个老工人对机械厂的最后一点祈望也随着收废铁的那个拖拉机的离去而彻底消失。
乔勇站在自己的办公室前,一清二楚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他陷入了纳闷之中,自己还为自己昨天的举动有那么一点得意,可现在这情况不是这样的。很明显,那帮师傅并不怕他告发偷盗的事情,那他们是为什么又给了自己的面子呢?
或者他们就是想出出气,又或者是他们根本就看不上自己这个所谓的对手?
最大的可能是这些逐渐远离自尊的人最渴望的可能只是偶尔一点点的自尊,昨天,乔勇给了,所以事情就结束了。‘
这样一想,乔勇觉得昨天自己还是不应该把那层遮羞布撤掉的。
“哎!”他只能轻轻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