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勇现在经常有空就往乔庄跑跑,再说现在店里为了收货进货方便,还买了一辆三轮车,来回只要一个小时左右,也不耽误什么。
杜仁发老书记看到了他,死活要拉他到他家坐坐,说好长时间没见过了,他这个老东西现在也没有人理他,在家急死了,就当陪陪他吧!乔勇只能是恭敬不如从命。
老杜现在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腰也有点佝偻,不过精神状态挺好,一仰头还能找到眼神里的傲气。他对乔庄大队的现状基本满意,乔在新虽然鲁莽了一点,不过事业心挺强的,他这十来年还真干了不少事情,算是一代胜一代吧!他的感慨自然换来乔勇的恭维,不过乔勇说听乔在新书记讲,他也不想干了,准备请天龙回来当这个书记,周天龙在叶海那儿发挥不了自己的长处,真要是回到村里,没准还真能有所作为。现在这大学生当村官比比皆是,没什么丢人的。
老杜说好啊!这乔在新怎么放下的?不容易啊!就应该让有知识、有事业心的年轻人出来担胆子,就像当初我找你,也就是这个思想。我们自己不行,那一定要找行的人出来。我们自己是黄花菜,不能把别人也当成烂萝卜啊!这也叫与时俱进对吧!
乔勇笑了笑:老书记还挺爱学习的,还能跟上形势。佩服啊!你家杜传怎样啊!
杜书记乐了:“还行吧!上次打电话说已经是副师级干部了,部队是个好地方啊!一是一、二是二,做了事情人家就认账,小子就上去了,听说出门都带警务员了!就是他娘的不怎么回家!”
乔勇心想,就他那德行,你说他会混我信,你说他能干多少事、吃多少苦我还真不信!不过这话不能说,说了老书记肯定不高兴的,再说这人也是会变的,吴新变成********、梅华能变成中学校长,他杜传就能变成一个副师级。
杜仁发忽然压低了声音对乔勇说了一件事,今天老书记就是为这个事情特意在路上拦下乔勇的。
他见到了乔勇的亲娘——秀姐。
那是前几天晚上,他在家闲着没事,正在客厅里捧茶壶。忽然有人敲门,他还挺纳闷的:我一个下台书记都这么晚了,难道还有人送礼不成?在台上的时候送的都很少啊!难道能与时俱进不成?顺便沾一下形势的喜气。可我把门一开,我都傻了,门口站着一个中老年妇女,虽然穿着挺讲究,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可怎么看都有个五十来岁,一进门就向我磕头,我连忙拉起来说你谁啊?你真是干什么啊!可我说完之后,我就认出来了,那个女的就是你娘——唱戏的秀姐。她原来在杜庄唱过,所以还能认得我家,真难为她了!
什么?什么?秀姐!娘!……乔勇缓不过来。
是你娘,人老了,额头上全是皱纹,脸色也是灰黄的,人也长胖了,可是那脸形、那眼睛还是能看出那时的一些痕迹,我一掐手指这都三四十年了,哪能不老呢?这幸亏我没有死,要是死的话,她还找不到我啊!
那她既然回来了,干嘛不找姑姑啊!姑姑家不也是没搬吗?听姑姑说当时她俩最好啊!
“我也是这样说的”,杜书记慢慢地说道,“可她说不敢去啊!到我这儿来就是想知道一下你的情况,知道了就行了,别说你姑姑,就是你她也不敢见啊!她说她对不住你,对不住老乔家!都悔了一辈子了!”
“那她现在在干什么啊!”乔勇很着急,不能让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外面受罪的。
“还能干什么,唱戏,以前唱小姐,现在唱老夫人,还是草台班子,连个名号都没有!你啊也别想着找,找不到了。”
“那他和我爸在一起吗?”乔勇希望老两口能在一起,就算是自己见不着最好能有个善终吧!
“问题就在这儿!他俩要是在一起的话,那还不早回来了!你妈说,你爸随后去找她她根本就不知道,你爸又不知道准确的地址,就知道你妈的那个县的县名。他花了一年的时间算是找到你舅老爷的老家,老家人说又出去唱戏了,他只能继续找,找到的时候听你妈说就剩一口气了……”
“怎么啦?难道……我爸死了!”乔勇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死啦!死了快四十年了,在找你妈的路上先是饿得要命,实在没办法就跑到人家去偷点米饭,还被人家揣了几脚,见到你妈的时候,是爬着去的……你爸那人实诚,大小伙子让一口饭逼死了!
乔勇好半晌没说出话来,脑海里老是浮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小伙子饥饿难耐的样子,又想到一群人暴打父亲的嘴脸,最后出现的是那副趴在地上见到母亲的那一刻释然……
这老头怎么这么拧呢?乔勇喃喃地说道
那是什么老头啊!那时他还没有三十岁啊!杜书记提醒了乔勇。
“对!”乔勇有点时空错乱,“那然后呢?”
“然后什么啊!你爸去的时候你妈早就又嫁了人啊!她哪里想到你爸会找她啊!你爸死了之后,她就把他埋在外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现在他就是跟着那个男人在四处跑江湖。你说她现在敢回来好意思回来吗?”
乔勇有点憎恨自己的母亲,那她现在怎么跑这儿来了,是不是那个老头又死啦!
不是的,她一直想回来看看,一是不敢,二是没机会,这次他们跑到咱们县,她就特意晚上到这儿来的,也不是想让你认他,就是想知道一下你的情况,母子还是连心的。
那她看到了吗?
“看到了”。杜书记叹了一口气,“我也是要死的人了,哪知道你爸都死了几十年了,这人就是没意思的。不管你妈怎样,一个女人本来就不容易,我们还能和她计较什么呢,我想就满足她吧!我让她第二天再来,就在集镇上你店的门口,那时候你和叶梅都在店里,我就在外面指给她看了看,她也就见过了,老不愿走,我说你就进去吧她又不干,哭着就走了,临走死活求我不要告诉你们,我也就答应了,你现在就是找也找不到了!”
“知道了就行,你也别找了,时机成熟了自然会见到,时候不对,想见也见不着。你爸要是不找她哪能那么惨呢,多精壮的一个小伙子啊,比你还高半个头啊!你也别怪我这个老头子,我是想让你们团圆啊,可她就是死活不肯我也没有办法,现在我告诉你就是怕自己背来生债啊!”老杜又陷入了深深的惋惜当中。
乔勇不知道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老杜书记做得对还是不对。他头脑里乱得很!如果知道情况是这样的,还真不如不知道!至少还有个念想,就老杜这三言两语把他之前所作的种种猜想全部击成粉末,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也老了。
他一直对父母没有感觉,那是因为从来就没有印象,现在倒是有感觉了,可又有了说不出什么的印象。
老书记是在撒谎吗?应该不会的,他没有这个必要。那么母亲会撒谎吗?那么大一个人能活活饿死或者被别人打死?都说那时候社会风气好得不得了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哪能有那样的恶性事件发生呢?
天知道,鬼知道,自己看来是永远不知道了,那就当他们所说的全部都说真的吧!
那么这件事到底是对还是错?该还是不该?他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很清醒,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父亲可怜,觉得母亲心真是狠,可是他对她却恨不起来。
人在世上,太多的不易。当这些不易压在每个人的身上,便会产生出变形的人、畸形的事以及扭曲的情感。而随着时间的重洗,这些人、事、情感又会让人觉得有其合理的成分,连批判和憎恨都很难了。
包括现在,慢慢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之后。乔勇忽然都不觉得父亲的死自己的心里究竟有多少难过,因为那个人在他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无所谓死活。他的离去和一个陌生人的离去没有任何差别。甚至对他的触动根本就不会超过他亲历过的所有的亡人,哪怕是没有任何牵连但是只是见过的亡人——比如韩善斌女人、杜金银等等。可是,他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尽管他内心是这样想的。
那就不想吧!只能向后看看。
乔勇道别了杜书记,恍恍惚惚跑地到了姑姑家。姑姑哭得死去活来:我就知道他好不了,要不然他能不会来,孩子你不知道,你爸和你一样不知道有多顾家啊!怎么自己就回不了家呢!那个死丫头怎么那么心狠啊,怎么能饿死呢?家里有的是吃的啊!
老周也抹着眼泪:“你别糊涂了,这都是几十年的事情了,哭有什么用。秀姐能回来看看说明人家没有忘本,她心里也不好受啊!下次她要是回来,咱们不能怪她,她年纪比你也小不了多少啊,是个老太婆了!”
乔在枝说,那她干嘛不回来,她回来看一下都不行吗?给我爹烧张纸都不行吗?我能把她给杀了不成?这有儿有孙的她怎么就能憋得住!这个死女子就是心狠啊!
乔勇说到了门口都不回来,以后她不会回来的。
说完之后,他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她可真够理性!
在枝没有注意到乔勇的表情,好像是命令似的地说,明年在你爷爷坟边上帮你爸也树个碑,他总要回乔庄啊!帮你妈也立一个就放在他边上,让你爸也能看见,他不是想她吗?就让她老陪着他!
可她还没有去世啊!
就当她死了,这事听我的!乔在枝一脸怒气,乔勇没有坚持。
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坚持的,秀姐的死和活在他眼里有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