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从小就怕我的父亲。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拿正眼看过我。开始我以为做父亲的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因为父亲应当有父亲的尊严，就应该每天横眉冷目的，就应该特威严特厉害。
我八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这时，我终于在父亲眼里看到了父爱的慈祥，我猛然发现父亲居然会笑了！
父亲对我的态度依然如故，在父亲面前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姥姥和妈妈知道我怕父亲，每每我犯了错误就会拿父亲来吓唬我：再不听话，再不听话就告诉你爸爸！其实爸爸并没有打过我，可不知怎么的，我老觉得我要是犯错误被爸爸知道了，爸爸就会把我吊在房梁上，把皮鞭子沾上凉水抽我！父亲不曾给过我笑容，但也从没用皮鞭子沾凉水抽过我。
弟弟一天天长大，弟弟在父亲那里的受宠也就一天天增加。而我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父亲是村干部，他每天都早出晚归，我很少能见到他，难得见到他时，都是在看到他逗弟弟玩，那时候我的感觉自己就是个弃儿或是被父亲拣来的野孩子，在父亲眼里好像我就根本不存在。我们老家是果园乡，我们村子周围全是各种果树，那个年代，是集体经济，村子里的大人小孩没有不偷苹果的。说是偷，在乡里也是司空见惯的不良乡俗。我唯一受到过父亲表扬的，是不曾有人见我偷过村里的苹果！父亲骄傲自豪的对村里人说：我儿子就是看见苹果掉在自己的脚下也不会去看它！不知父亲是炫耀他教子有方，还是说他的儿子优秀，但父亲夸的海口却一直激励着我，让我始终洁身自好！
对父亲的冷漠我倒也能适应，我怕他，不管我是否犯了错误，只要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我都会立马安静下来。村里有对儿不会生育的夫妻，他们抱养了个孩子，大家都去看热闹，回来后我偷偷的问五姨：我是我爸爸的亲生儿子吗？五姨大我九岁，五姨和我恶作剧，她严肃的对我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你是你爸爸早晨拾粪时拣来的，我似信非信，怎么拣我还是拾粪时拣到的哪？恶心！我又去问姥姥，姥姥哈哈大笑，说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长的哪点不像你爸爸啊！我真的就去照镜子，唉，还真是的，我和爸爸长的可太像了！
我对父亲的畏惧一直持续，父亲还是不曾给过我笑脸，包括现在，父亲的威严在我内心已经定格。父亲将近八旬，精神矍铄，行走如风。在我心目中父亲是个粗线条的人，好像他没怎么关心过别人。有一次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告诉我，前几天妈妈腰疼，爸爸竟然很专业的给妈妈按摩起来，不出三天妈妈的腰竟然痊愈。妈妈高兴得意的感觉溢于言表。爸爸妈妈准备五一来保定看我，妈妈告诉我说，你爸爸给你做了你喜欢吃的五香花生，我听了很惊讶，我说爸爸会做吗，爸爸可是从没下过厨房。妈妈说你爸爸怕买来的有添加剂，非得自己给你做不可，我说就别让爸爸费事了，市场上多的很，也不值几个钱。妈妈乐呵呵的告诉我，给你做的花生成本可高了，你爸爸买了十几斤花生，可只做好一茶叶盒。事后我才知道，为了做五香花生，爸爸买来了好多调料，几经试验，他把我家的盆盆罐罐都泡成了花生，然后晾干，可当最后炒熟时却很难操作，从没摆弄过锅灶的爸爸把厨房弄的全是焦糊的花生，妈妈想帮忙，可倔强的父亲就是不肯，一定要自己完成他有史以来的杰作，功夫不负有心人，爸爸在弄的满脸焦黑和满屋焦糊呛人味后，爸爸终于炒熟了不糊不焦的五香花生！来保定后，爸爸貌似若无其事的说，尝尝我炒的花生吧，我急切打开那一小茶叶盒花生，抓了一把放在口中，还没咀嚼就连连说，真香，真好吃，爸爸自豪的说：我是懒的做，我要是做，做什么都比你妈做的好吃。我幸福的说，是的，爸爸做的花生是我吃过的最好，最香的东西！
在我的印象中，我除了小时候遭到的那次表扬，还从没得到过父亲的直接肯定。有一次，见到一个经常和父亲一起玩的叔叔，这位叔叔对我说，你爸爸有你们两个儿子可牛气了，老和我们显摆出去旅游的事，还老显摆穿的名牌服装。对你爸爸孝顺好啊，你爸爸干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老了老了，遇到两个好儿子，让老头子享点福，应该！看着叔叔羡慕的神态和赞赏的语气，我感到我们要做的，不一定只是父亲直接的肯定。
昨天是父亲节，因为我在保定不能陪父亲一起过节，早晨起来就给爸爸打电话祝福，爸爸说，你放心吧，你弟弟来电话了，说晚上过节，去涮羊肉。我说爸爸你多吃点，爸爸说你还有事吗，没事就挂了吧，我知道爸爸是心疼长途电话费。中午和朋友们在一起吃饭，席间有朋友举杯祝父亲节快乐，我们大家高兴的举起酒杯，这时我发现其中一个朋友形色有些异样，我猛然想起他的父亲去年刚刚去世，我立刻岔开话题，大家也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些不知所措。见大家尴尬，朋友站起来，缓缓的对大家说：有父母是福，能尽孝是福，我没这个福气了，你们大家都尽力对老人尽孝吧！说完，朋友红着眼圈一饮而尽。
有父母是福！能尽孝是福！朋友的话撼动着我们。我马上离席，再次拨通爸爸的电话，再次祝爸爸快乐，爸爸说，你早晨不是打过电话了吗，我说，爸爸，早晨是祝你节日快乐，现在是祝你永远快乐！爸爸在电话的那头呵呵的乐了……
父亲，我心中的那座山
几欲提起，又咽下；几欲提笔，又放下；反反复复多少年，成为我心中挥之不去的痛。父亲，我未曾在母亲那里提起过您，也未曾在姊妹那里提起过您，更未曾在朋友们面前提起过您——我不是忘记了您，更不是忘记了感恩，是我怕自己抑制不住泪水而痛哭！对您的怀念，我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拥有，它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的拙劣的文笔难以描述您丰富的一生。我只能说：父亲，您是一座山，一座沉默而又伟岸的大山。
是的，在我的记忆中，您的音容笑貌给我更多的是严肃，甚至威严的让我们敬畏，而畏惧的成份更重一些。不经事的我，常常是躲着您的，一听到您回家的脚步在屋后响起，我立刻就会坐在书桌前用功地读书学习。也真怪，不管在玩乐中的我是怎样的入迷，您的脚步声总会让沉浸其中的我戛然醒来。您进了屋，先推开我的这扇门。您看到的，总是那个坐在书桌前用功的女儿。我猜想，您的疲惫的心一定会倍感慰藉——您有一个愿意学习、用功学习的好孩子。那时的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为又一次骗过了您的眼睛而沾沾自喜。您对我说：只要你愿意上学，只要能考上大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怀着这份激励与感动，我成了我们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虽然是一所名不经传的院校，但足以让您骄傲万分。但不争气的我让您的这份骄傲来的太晚也太迟，还没等我毕业，您在无尽的担心与遗憾中永远地走了。我的心在泣血！父亲，您不懂事的女儿还没来的及为您买一个生日蛋糕，还没来的及为您做一点事情，更还没来的及为您尽点孝心，您就永远地离开了我……我怎能不悲哀，怎能不失声痛哭！
为了我们，您超负荷地透支着。壮年时，为了多挣点钱补贴家用，您选择了推沙。在干涸的河底，您用独轮小推车一车一车地丈量着脚下总也走不完的路，从河底到沙厂，从沙厂到河底。上崖，爬坡；下坡，下崖，一趟又一趟。我无从想象如山的沙堆喝了您多少汗水，更无从想象您的脚步可以走到中国的哪个地方，我唯能想到的是您如纤夫的坚韧与渴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您的腰得了严重的疾病，痛起来会在炕上倦缩成一团。那些时刻，您弓着身子，瘦削的脸上牙根隆起，细密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母亲心疼地直掉泪，我们也大气不敢吭一声——不再是畏惧，而是怕我们的吵闹会加重您的痛苦。父亲啊，您的沉默让我们懂得了什么叫韧性。
无奈，您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这种强度的劳动。不甘心的您又选择了到青岛火车站当装卸工。您对母亲说这工作只累一阵，挣钱多，还能有个调休，调休也有钱。大家都高兴。当时我们兄妹六人，上学的上学，年幼的年幼，您一个人的肩膀支撑着这个家。您无怨无悔！后来也干过装卸工的二哥说，那活也不简单，任务一来就是个急活，说是几点干完，就必须几点完工，半夜也得干，干完一车活是个人就累虚脱了。啊，父亲，您的“轻松”竟是这样！而您每次回家，总是家里改善生活的好机会，您会从青岛捎回蛤蜊、螃蟹、鱼等海产品，那都是您干完活后顾不上休息赶海捞的。与您同行的人都说：这人平时挺爷们的，没想到也会婆婆妈妈。您没有说过爱我们的话，回来后也是将东西一放就进了屋，吩咐我们洗干净，给爷爷家送一些，声音也硬梆梆的，但我们读懂了——那是爱！
后来，您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终于摆脱了体力劳动，干上了本村车站的会计。空里闲里的，地里的农活也能帮上了，而我们，也一个个的也长大了。哥哥姐姐先后成家，您的双鬓也染满了风霜，家里只剩下还在高中求学的我。
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脸。当我们家的生活蒸蒸日上的时候，由于单位辞退非公职人员，年过半百的您竟在这潮流中回到了家，车站只一次性补助了两年的工资。家里主要的生活来源一下子断了。那钱您直接存到了银行，说是给我上大学用的，谁也不能动！家里还有一个等着用大钱的小女儿，生活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困顿中。
当您决定去卖茶时，我一阵阵地心酸。我知道，您喜欢喝茶，在村里喝茶者中，是很有品味的一个。什么茶，只要您一品，价格就可以说的差不了哪里去。所以，当您又推起了独轮车赶集卖茶叶时，我想起了您推沙的岁月。您说比起推沙，轻松的没法比。母亲又担心您抹不开面子，您说，我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地卖茶生活，又有什么丢人的呢？母亲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您的晒的黑黑的饱经苍桑的脸，总使我倍感愧疚——是我拖累了您。而您总是很高兴的样子，说着集上的见闻，有时甚至会与我谈谈一些历史故事。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浮浅！总以为没有上过一天学的您能懂些什么？与您的交流也总是那么的心不在焉。而您依然说着，即使说错了受到我的批评也一样兴致勃勃……啊，父亲，我终于懂了，您是不是希冀你的孩子能在您潜移默化中将生活的困苦与辛酸深深藏在笑谈中呢？
父亲，您生前最喜欢的那套茶具，母亲还精心保存着。我们只会在属于你的重要日子或是有重要客人到访时才会拿出来用。第一次见的人都会留意到这南泥茶具的精美，并啧啧称赞。的确，一条虬龙曲折地盘着壶身，嘴巴恰好成了壶嘴，虬须一根一根地朝着身后伸展着，很是威风。每看到它我就想起您在世时一只手把玩着的情景。您说它的手感好，细腻柔和；还说只要是用这种土制成的茶具，即使茶品一般，也会有种特别的味。到底是什么，愚笨的我到现在也不甚明了，但我想，这里面肯定是父亲的喜好更多一些吧。
说起喝茶，母亲更愿意提起的是您的一次侠义之事。这事您不曾说过。母亲说过。村里的人说过。与您共过事的人说过。在他们的描述中，我再现了当时的一幕：
当时是夏天，您在推沙之后去卖茶水的地方喝茶。坐下之后，您一边纳凉，一边喝着泛着淡黄色的茶水，一边与卖水的老人交谈着。庞大的枝叶为这方小天地撒下一片阴凉。这里离村子不远，所以也有一些闲散的人到这里来凑个热闹。天热，赶路的人也往往会坐下小栖。卖茶水的老头生意还是不错的，天越热喝水的人越多。当大伙都在谈天说地的时候，一个坦膀露肚的男人来了。他长的很是壮实，皮肤黝黑，膀大腰圆，站在那里就像个铁塔。大家都认识，最起码是面熟。他站在那里，粗声大气在说快来碗茶，渴死了。嘴里喷着酒气。老人赶紧倒茶，好言说着慢点喝慢点喝。他脸红脖子粗地说你管得着吗？直直地瞪着老人。老人一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他一看，吼道：“怎么，不服气？老子在这照顾你的买卖还不满？”老人说：“哎呀您这话说的，我怎么敢不服气您呢？说起五虎，谁敢不说那是五条好汉？”这来者，正是他附近村里的有名人物大虎——五虎之一。说起这五虎，其实就是自家五个兄弟，仗着人多，在村里是很有霸味。惹了一个，等于一下子得罪了五个，五人齐上阵，也真是不小的规模，所以，没人敢惹，他们的霸气也日渐嚣张。
老人示软的话让他感到很舒服。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咕咚咕咚”地喝着，一口气，半水壶进去了，然后打着嗝，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大虎，你还没给钱——”老人一看，急了，站起来直着嗓子喊。“什么，老子喝点水还得给钱？这水是你家种的？”大虎停住脚步，大跨步地走回来，很威胁地举起食指，直直地就戳到老人的鼻尖了。老人面红耳赤，他想往后退，但又无法动身子。如果这时老人再敢说一句话，或是再敢张张口，那他真是不识时务了——吃不了兜着走。高高低低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只有树上的知了不识趣，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知了——知了——”
突然，一只碗重重地碰桌子的声响，打破了这一触即发的场面。“欺侮一个老人算什么本事？！”说话的正是坐在桌旁的父亲。父亲阴沉着脸，怒视着挑事者。大虎没想到还有人竟敢出头管闲事，立刻将怒气转移了：“还真有吃饱了撑地找事的昂——”他朝向了父亲。父亲说：“对，今天这事我还真管到底了！”说完，父亲一提腰站起身，一脚将身后的板凳蹬了出去。身高一米八几的父亲虎视眈眈地瞪着“铁塔”。虎霸王哪吃过这个，他抡起如铁锤的拳头照着父亲的脸打去。父亲侧身一闪，别人还没看清什么招数，随着父亲的一掼一踢，这虎霸王“咣”地一声重重地呛倒在地。嘴角又是土又是血的。他黑着脸吐出脏物，指着父亲狠狠说：“有本事的话别走！”“我等着！”父亲一笑。
虎霸王嗖嗖地跑走了。乘凉的人都劝父亲快走，捅了马蜂窝了。卖茶水的老人满含歉意地让父亲快点离开这事非之地。他说五虎一会就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父亲笑了笑，没说什么。早有人拿过凳子，父亲稳稳地坐下来，慢慢地喝着茶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