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靠在大石上颤抖着，哆哆嗦嗦地兀自口硬：“不许你们再去！上面，是关家寨的地盘！我……作为苗家的老司，不许你们再上去添乱！”
众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渐渐都涌上这个平台来，老司挡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道：“好吧好吧，你们尽上去开打，椒椒姑娘一出手你们就晓得厉害了……”
他们站在原地，有些犹豫了。
这山腰上有侧出去的平坡，流淌着清澈的溪涧，溪涧旁盘有一株老桃树，花落了正在结桃，流水的另一侧是一丛未红的枫林，枫林下面的岩石后有一个溶洞，那是巫女椒椒曾经二度困住关鑫的地盘，渐渐被人妖魔化了，没有人敢轻易探洞。这时，洞里又有清清如水的山歌一波一波地漾出来，歌词听不真切，但那清甜柔美的韵味，确实只有椒椒才能唱得如此美妙情切。
只闻其音，潘二已神驰心笙，又喜又怯，整个人傻在那里。他在她面前，就如同火光下的蜡烛一般变得没有骨头，她的一颦一笑，几乎可以把他随便塑成任何形状！他像高烧时出现的那种既吓人又迷人的怪诞而分明的幻觉，往日的柔情重又回到他的心间，汩汩不绝，悄然无声，犹如流经身旁的那条河，它优柔不泼地流过，带来了山花的幽香，也在他们的记忆里投下了一个个暗影，比一排排伫立的枫树的树影更大得出奇，更令人伤感，时而有刺猬之类的夜行动物出没其间，碰得树叶阙阙有声，有时还能听见果树上的梅子熟透坠地的声响……
她的生活同他纠缠得太紧密了，那里有他的热情，他的惊奇，他的愤怒，最重要的是他的恐惧和她的决不宽恕的爱。他要她，她却向往着另外一个他……男人，社会，机缘，天理，无不要让我们经受最残酷的折磨，付出爱情的代价，她要以二十个年头的绝望，以不断的伤心和痛苦，来偿还那一瞬间的炽烈！
歌声轻轻地持续着，带着悲伤涌进人的心扉，带着哀怨的呻吟，犹如冬天的风吹进废弃的茅草屋，那是一种对逝去的时光怅然的梦寻，是在某事无可挽回地有了结局时感到的疲惫，总之，这就是习惯的节律一旦中断，持续的震颤一旦停止时，你所会感到的那种痛苦，所有这一切，她全部聚拢，捡起，想用来拨亮火堆温暖自己凄凉的心，然而不知燃料是否消耗殆尽，还是堆得太多的缘故，火苗偃了下去，惆怅随着时日而消逝，一度映红过她心中那片灰暗的天空的火光，已被更浓的阴影所覆盖，渐渐消失了狂风始终在刮，激情早已烧成灰烬，既没人援手，也不见阳光出来，因而周围只见一片浓重的夜色，她置身于彻骨透心的寒冷之中无以自拔。
她倔强火热的心全堆放在了爱情上，可她拼却所有去爱的人，却不需要她的情，他不要她。
田忌心里一阵恻然，他对土苗两家的习俗极熟，差不多已能猜到，这正是苗家的落洞，椒椒，大概是不会再出来了！为什么，越是骄傲火热多情的女人，在这里，一心要抗出自己的力量和坚持，就只能是巫女或落洞？如果不，或许他希望她们妥协？他同样不希望。你能说她们懦弱愚昧吗，在如此沉静而疯狂的情感执拗面前？
——你该为她们无处投诉的骄傲和热情找一个正确的出口！
田忌抢先一步按下潘二，道：“我去。”
可他尚不能让他母亲愿意活下去，她甚至在勉强活着的时候，也没有意愿生活，他能解开苗家几千年来形成的落洞女的蛊惑？
那老司就转动着极丑的脸，鬼魅地打量他们，忽然就居心叵测地煽动道：“她不会要你，她等的是……潘二爷。”
田忌笑道：“难道大名鼎鼎的关家寨就让你们一个老的，一个弱的在这里设防？再没旁人了？”
老司呐呐地不能回答，潘二失魂落魄只盯着溶洞口，那百来号手下尽涌在那里不知所措，田忌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小榕树，任何胶着的状态到他手里，似乎都好决断得很，于是他不由得笑着眨眨眼睛，对那老司道：“你要不愿意说什么了，我们就把你扔洞里，再把这石头堵在洞口，等事情完了再来找你们。”
那老司果然就慌了，双手摇摇，忽然一跺脚，强硬地埋怨道：“你们要把椒椒姑娘给逼死了！”
潘二慌了，跳起来老鹰抓小鸡一样拎起老司，喝道：“你胡说！她不是泡了雄黄酒，死了小金，好好的做了寨主夫人吗！”
老司挣扎着，道：“谁晓得是不是！寨主不理她，谁不晓得田少是为吕子，而你潘二打来是为了她，她在关家寨还呆得下去吗！”
田忌一只手搭上潘二掐在老司脖子上的手，道：“别冲动！”
潘二怔一下，忽然就拖起那老司，拖死狗一样拖到那洞口前，一把搡进去，再回身扛起那块骇人的大石，“啪”的一声放落在洞口前，那老司迟得一刻冲不出来，就在里面疯狂地推着大石，只纹丝不动，椒椒的歌声却丝毫不乱，就像背影音乐一样，悠扬缠绵，显出自己的诡谲悱恻来。
田忌也走了过去，敲敲石头，道：“你好好说，你们关寨主呢？”
老司哭丧的声音委屈地在歌声的空挡里传出来：“你自己也晓得的，寨主回去时就不行了，不是累的，年轻人哪会这么不经累，是中了毒了！苗家的事，竟然不让老司管！他们根本就不肯让我靠近！”
田忌再沉着也忍不住色变了，连忙追问：“那树老大和糖二先生呢？他们不出来管事吗？”
“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管啥子管！树老大自己也中招啦！他素来爱抽两口，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被人换了掺有罂粟的烟叶，就今天下午，他的烟斗坏了，他一怒之下就砸烟袋，那老关是常年混花船的，一认就认了出来，那烟里掺了罂粟，虽然分量比较轻，但也够他发疯了，你晓得，混江湖的好汉，最怕的就是沾这玩意儿，不啻于慢性毒药。他气得狠了，把糖二先生、伏翼他们一伙全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