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学疚就有些恼了：“我们是手足，我信任他，有什么好笑的？谁也不是全能的！他是这个边城的碇泊杆，数千人把自己的生命拴在他身上，籍此保住身家性命，我敬爱他，因为他有这份使命，要改变这个世界，而其他人甚至连想也没想过！”
“呸！这割东墙补西墙的小打小闹算得了什么使命？话又回到开始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呢！想想看吧，从1840年以来，中国的历史就充满了激昂、悲壮、牺牲、热血、坚决抗争，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它混乱着，死烈着，没有方向，没有出路，道义不能统一，领导不能统一，内不可安，外不能攘，它怎么可能就安静下来，稳定下来，和平下来，建设起来！”
兆学疚被逼问得越来越软弱：“……不管怎样，现在人民拥护的是他，你是被大家唾弃打倒的对象！”
“人民？别唱得那么伟大了，人民都是愚昧的、多变的、没有原则的！民如水，导向哪里就流向哪里。下一次打倒的没准就是你！你以为你们手足情深哪一套能混多久？你哥与段歪鼻、疯狗子他们原来也是手足，北洋的那一群哪个不曾经袍泽弟兄、手足情深？如今却混战割据，比乱咬的疯狗还不如！再看看你们黄埔吧，国民党与共产党也曾亲密如兄弟……哼哼，北洋有‘318’，黄埔不也有‘412’？中山舰事件，那也只不过是一个开端！你和我儿子抢着逃出来，不就为了不参与学校里的清党运动？主义、利益、梦想、野心、霸业……江湖乱道，人心不古，成也手足，败也手足。闭上眼睛，想一想吧，你现在晓得你的手足在想什么？你的老大、你的弟兄，你的……同学，那么多死人的影子印在他的身上，现在，你晓得他在想什么？如果他想的还是他的主义，我马上就给你活过来！”
兆学疚一怔：“对啊，你死了……”
那颗人头就凑到他面前，蛇一样狡猾地笑：“我是死了，但在这天地间，我也死不了！我不过也是继承了前人的脚印，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又不只是我！算一算吧，未到中年已意兴萧索的往日英雄，距中国大地上那场惨烈战火，都还隔着十五年的时光跨度，历史，说它不曾远去，我都有些恍惚。可这只是轮回，我死了，再轮转到你们身上，一样的，总是一样的！主义、梦想跟气味一样，又神秘，又微妙，它跟思想的关系正像香味和罂粟的关系一样，它有时候好像是一个有毒的念头，膨胀开来，像烟雾一样无孔不入，你竟可能因梦想中毒，像中罂粟花毒一样，麻醉性的自杀固然挺风雅，可是未免凄凉，梦想在吸引你，诱惑你，勾引你，缠绕你，到头来你就变成它的同谋，它欺骗了你的良心，可是它要你负一半的责任，它能使你受到魅力，然后把你引坏，我们也可以说梦想像吸毒一样，开头是你受别人欺骗，到了后来你却去骗别人……”
“不是的，我做不到……”
眼看兆学疚全线溃败，那人头就慢慢地诱导他：“是啊，你做不到的，这太丑恶了，一件件可怕的事情，从最初的谋划，到最终付诸行动，这期间经历的时间，不啻是一场噩梦，充满幻想和恐惧。还有更丑恶的要剥开在你的面前，不信？跟我来吧，跟我来看看，跟我来吧……”
兆学疚似乎不能自主，又恐怖，又渴望，木然地跟着那颗人头走，那人头笑着，温柔地笑着，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他一步一点头……忽然，人头遗憾地一笑，叹息道：“唉，走不成了，你要明白，就找关二银吧，我们也曾是手足哦！”
兆学疚越发糊涂得厉害，这时，一片淡淡的阴影罩住了他，脑中顿时得了一刻阴凉，兆学疚有些清醒，但更加焦灼，他推开前面的阻碍，只管要往前，却被人大力握住两肩，动弹不得，兆学疚挣扎着，被人大力摇晃着身体，有一个声音如同穿越了漫长的水波一样慢慢地漾过来。
“……哥，哥！你魇着了，你醒醒啊！”
这熟悉的声音让兆学疚陡然生出了勇气，他唾弃自己曾有的孤独和软弱，他有手足，为什么不能相信、依赖他们？他们为什么不能团结？为什么要手足相残？他在挑拨！
眼前依然是那颗充满了虚假的同情的头，于是兆学疚马上就出离愤怒了，为了证明自己，他狠狠一拳砸了上去，那人头顷刻被打偏，兆学疚高兴了些，接连上去，挥拳狂打，心中热切的力量和勇气几乎要冲得他爆炸了！他只管打！
那人头却诡异地具备了手足身躯，整个儿压了上来，把他压翻在地上，兆学疚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不好，鬼上身！要挣扎时，却死不能动，那鬼爪就上来，在他额上狠狠地一揪，兆学疚疼得叫一声，那爪子更不容情，又是狠狠的一揪，这下他清明了许多，开眼时，太阳明晃晃的，伏翼泥雕一样金黄发亮的脸挡在自己的额上，罩出些许的阴影和清凉来。
兆学疚又有些高兴，又有些恍惚，身上惶惶的，恻冷一阵、燥热一阵，伏翼却不与他打话，爪子不停，狠狠地又在他额上揪一记，苏苏的痛。
兆学疚恼了：“伏抠，你作死！我是你哥！”
伏翼咧嘴一笑，开始双手并用，一下一下，在他的前额、颈脖、前胸揪出一片片的红痕来，那红痕顷刻就变青变紫了。
兆学疚惊了，认真起来要挣扎，伏翼飞快地把他翻了个身，扒下上衣，继续在他背上一记又一记地揪着，一边揪一边抱怨：“哥，你也不晓得换衣裳，入四月了，你还穿长袖！这里死人多，怨气未绝，你又不肯戴桃木就在这里乱晃，被魇着了也不晓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