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张明钰一愣,万万没想到夏琨婕会立此重誓,但有人情愿立如此重誓照料自己儿子一辈子,若儿子当真一直不醒,在自己百年之后倒是一桩好事,心中对夏琨婕的不快稍去。
同行而来的白醉生惊喜道“他,醒了。”
众人一看,徐奕其果然缓缓睁开,张明钰赶紧迎上去“我的儿,可好些了。”徐奕其愣愣的应了一声,便急切寻起夏琨婕的身影“夏琨……”
夏琨婕赶紧迎上去,握住徐奕其的手“在这里呢。我没事,你昏迷了近四十天。战争胜利,鞑子投降了,我们现在是在武当山。”
徐奕其抚过夏琨婕被雨淋湿的头发“怎的这样狼狈”,突然意识到什么,这才看向张明钰唤了声“娘。”
张明钰虽不满徐奕其的忽视,但到底儿子醒来的便是喜事,可儿子额头上的可怖疤痕到底看着心疼,又瞥了一眼夏琨婕,琢磨着冲着儿子对她如珠如玉的宝贝劲,哪里会真的叫她为奴为婢,若是老实听话,倒还好说,要是日后她对儿子有半分不敬,便要叫她好瞧。
张玄素给徐奕其号了脉,又嘱咐了一系列事,夏琨婕都细细记在心里,可那些嘱托听到张明钰耳朵里,又引得为人母一阵唏嘘,到底爱子心切。
自徐奕其醒来,夏琨婕便一直忙前忙后,像只永不停歇陀螺不知疲倦。张明钰看的出夏琨婕的真心,可心底的埋怨却不能说去就去。徐奕其能醒来所有人都很高兴,夏琨婕的喜悦也是由衷的,但只那心口缺的一块却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填补回来。
“你这是要走。”许茗见白醉生牵马从马厩出来。
白醉生笑道“左右这里也没我什么事,有夏姑娘和你陪着,奕其兄也不会闷。京中还有事。我还得早日回去替君上分忧。”
许茗也算认识白醉生多年,但始终觉着与他隔着一层。徐奕其与白醉生的算不得多交心,徐奕其伤重垂危,许茗没有想到白醉生也会不计路途遥远一并跟来探视,现在又准备要不辞而别。许茗转念一想,兴许真的有事,毕竟君上给白醉生的任务一直都是在秘而不宣的暗处。这样习惯做君上暗桩的人,岂能叫自己轻易看出秉性。
“我也想着这几日便告辞,徐奕其也没什么大碍。”许茗调侃道“只是想不到连鞑子都闻风丧胆的大宋第一女将就这样被调理得乖顺,徐伯母也是好本事。”
白醉生只笑,没有应腔,只客套几句,骑上马径自去了。
且说林灵素将那日夏琨婕立下的重誓讲徐奕其听,却故意略过言辰在门外苦求两天两夜的事。
“怎的立下那样的毒誓。”徐奕其皱眉。
林灵素默然没有接话,却瞥见徐奕其倏地抬手抠住额前的伤疤。林灵素来不及阻止,就看见徐奕其在那道可怖的疤痕上挖出一道血痕。
“你这是做什么,这哪里是剜得掉的。”林灵素用一块帕子按住徐奕其淌血的伤处“堂堂男儿还如此在意皮相。”
“我只是不愿用这样丑陋的疤去绑住她。”
“你怎知夏琨婕不是心甘情愿的。”林灵素厉声道。
见徐奕其不言,林灵素又道“夏琨婕她心中有你,若不是心里有你,依她的秉性,怎会甘受你母亲的调理。”
“你是说母亲待她不好?”
林灵素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也不是不好,教导总还是有的。”
徐奕其喊来张明钰“娘。夏琨婕虽立誓如此,可我心里哪会真舍得叫她为奴为婢。她不欠我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你又何苦去为难她。”
张明钰闻言气的美目一横“还没怎么着,就先学会告黑状了。”
“阿娘”徐奕其拉住张明钰的手“不是,她什么都没说,一切都是儿子自己猜的。为娘的都爱护儿子,儿子为她受了这些伤,阿娘自是心疼。可是阿娘,儿子就说一句话,儿子此生非夏琨婕不娶,她若嫁儿子,儿子便娶,她若不肯嫁儿子,儿子这辈子便不娶。阿娘就算是爱屋及乌,也日后也多担待些她吧。她在战场上真的吃了很多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苦。”
“痴儿啊,痴儿。”
山中春景热闹,阳光明媚,山花开的烂漫,夏琨婕便扯了几簇就这几捧倾吐清香的芳草一并插在徐奕其卧房的花瓶中。
徐奕其打趣道“不怕过敏了。”
“哪有这么容易,只要不抹在脸上便没事”夏琨婕摆弄着那花瓶笑道“外面春景这样好,你不便出去,我便带回一些让你感受一下。”
注意到夏琨婕眼眶下略显的乌青徐奕其眼光便得深沉“夏琨婕你不欠我的,你知道吗。”
夏琨婕放下手中的活,猫似地扑到徐奕其身边,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轻啄一下“我却甘之如饴”随后又霍地起身,煞有介事的抖抖胳膊。“我果然不适合做这些肉麻的事,若是被军中那些猴崽子见了,各个都得膈应出病。”
此言一出便把徐奕其逗笑了,他笑的有些猛,引出了一系列止不住的咳,夏琨婕连忙扶他起身,给他揉着胸口。
徐奕其因为笑几声就要咳嗽的孱弱身体有些抑郁,夏琨婕故意要逗他开怀,原本抚胸顺背的手法,变得轻重不一,有了几分暧昧轻薄之意“可算我偷香窃玉。”夏琨婕说完又倏地跑开,在斜靠着房门道“掌门那里最近新得了些上好的葛粉,冲来润肺最好,我这便去讹他一点一起尝尝。”
不消多时,夏琨婕端着一盅调好的葛粉进来,正好瞧见徐奕其正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发呆。夏琨婕往那葛粉里拌好蜜,盛了一碗,隔着碗壁放凉水里,浸了浸,估摸着温度刚好,擦干后递到徐奕其手上“自、己、吃。”
徐奕其被着突然的“厉声”搞得一愣。
“别指望我喂你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良淑之辈,这么贤惠的事还做不来。”
夏琨婕本意虽是呕他一笑,可细腻清甜的葛粉吃到徐奕其嘴里却又引得另一重感慨。
徐奕其闷头吃着,听到夏琨婕这样说。
“你可知道,我寻常私下里都是怎样叫你的吗?”
“嗯?”
“我总在心里,或者你听不到的地方叫你‘祸水’呢。”夏琨婕继续道“或许,你记不清了吧,我倒还记得,初见你时候,应当是在大理。只一眼,虽是年幼不知事,也曾在心中感慨世间竟有如此标志的人物。后来在武当山相见,我做了亏心事,便想避讳着你,虽说后来与你针锋相对。可到无法对你动过真气。后来你为我画眉,我表面平静心里却想的是张敞给他妻子画眉的典故,你的眉眼挨得那样近,我赶紧就闭了眼,因为害怕会动了心。”
夏琨婕扣住徐奕其的手,又继续道“我永远记得你教我少阳十三剑瀑布下的惊鸿一瞥,也记得你带着伤为我独力迎战闵青女那夜被长风吹起的衣决,还有战场上的细心照拂。我私下里总喊你是祸水,其实并不想,却总被你轻易的牵扯心魂,你并不知晓,我总是死撑着不愿承认,嘴上祸水祸水的叫着,其实心里早教你搅乱一池春水。”
徐奕其垂目不语,夏琨婕却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倏地把那面铜镜拿到徐奕其的眼前“你是在意这道疤吗?”
夏琨婕指向自己的额头“我若也在这里也划拉上一道,你会对我弃如敝履吗?
徐奕其摇头。
“同样的道理,且不说这道疤为我而生,单单就为你这个人,若我也用世人的眼光去看待你,那你也不消再在茫茫人海中高看我一眼。”
徐奕其垂目“我只是不想……”
二人挨的很近,夏琨婕往前一凑贴上了另一双唇,堵住了那些话就移开了,徐奕其还有些愣,只听到夏琨婕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次的谈话过后,二人的关系亲密很多,徐奕其似乎也能心安消受夏琨婕殷勤照料。二人常常依偎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仿佛是真正契合的眷侣。一月下来徐奕其的精神好了很多,相对的身上的伤也好的更快些。
张明钰见徐奕其伤势渐好便先行回京,虽然也想陪在儿子身旁,只是徐府的当家主母却还不能这样随心而为,宅子里的事那样多,离开太久总会出差错。虽不舍,依旧是先行回去了。
约莫又歇了一月余,武当山中已经可以听到初夏的蝉鸣,徐奕其的外伤算是痊愈了,可里子却不那样容易好,也许需要一辈子的悉心调养也说不定。不过,夏琨婕却不着急,战事结束,剩下的时光便很长了。
“尹杰修书一封提及回京战后封赏的事。”
夏琨婕笑“封赏的事倒是不着急,只是耽误了尹将军荣封江北王多不好。”
“江北王,世人都艳慕,尹杰想是不会在意的。”徐奕其也笑“既然是你烧了鞑子的粮草,这江北王给你也做得。”
“还是让尹将军去承这份天恩,我就不敢庖代了。既然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回京的事想来是不能再拖更久。”
“那回去便是,正好带你去我家里”徐奕其道。
“去你家,认认门?”夏琨婕抿唇一笑“真当我是你媳妇了。”
徐奕其拈起夏琨婕小巧的下巴“不愿意?”
“不愿意”夏琨婕故意一顿“不愿意便不会在这山里呆上这样久,我甘之如饴。”
“那……叫声‘相公’来听听。”徐奕其笑弯了一双美目,只是那额角的疤痕有些突兀。
“相公”没想到夏琨婕会脱口而出,徐奕其尴尬一笑,他慌张的应了一声,偷眼却瞧见夏琨婕所目之处正是他额角的伤疤。
片刻的沉默,又仿佛过去很久。
“对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一人是怎的燃起那么大一把火,烧掉了鞑子的粮草。”徐奕其试图打破这样的沉默。
夏琨婕勾起嘴角“我曾经读过一本杂书,上面说,有一天刮大风,有一家磨房,磨房中粉尘飞扬,伙计连忙把门窗关上,不知哪来的火星子,却把这点着了。一瞬间整个磨房化为灰烬”
“你怎么知道那杂记上记的是真的。”
“因为我用这个方法炸塌了言…辰家的厨房。”提及言辰时,夏琨婕的眼神有了片刻的闪躲,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没能逃过徐奕其的眼底。
言辰,言辰,这个名字似乎很久没听过了,徐奕其暗忖,似乎久到自己都快忘记了其实还有这么一个人,或者根本也是自己刻意没有想起。
注意到徐奕其的默然,夏琨婕马上道“没什么了。我写了一封信给他,他来过武当山一次,话说开了便走了,再没多的什么。”
“他来过武当山?”
夏琨婕一愣,旋即道“对,没有停留很久,也没说多的话,大抵是我的反复也叫他恼了。话说开后,便走了。”夏琨婕微微一笑“此后,我可赖上你了,可不要嫌弃我。”
……
半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