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紫宸殿
“启禀君上,粮草筹齐,现已押往燕云之地。”
“一百二十万石,萧赫开的这个价码真是又狠又准。”
“君上,萧赫此人可靠吗?萧赫区区十万之兵,用的着那么些个粮草吗?别只是讹粮而来,一入辽境地,立即反水”
“朕倒不怀疑萧赫这是唱了出反间。围歼八万西夏兵在先,就算是他与耶律氏有什么合谋,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容许有人公然举反旗,即便那是计。朕是在担心,萧赫此人如此深谋远虑,绝非池中之物,日后说不定会成为比耶律雅德更大的祸端。你以为他要那么多粮是军队之用,不过是攻心计耳。北边的鞑子多半不事农桑,战事结束大量滞留长城以南的鞑子北归,产粮的燕云又回到我们手中。他们的粮草根本难以自给,所以才指望以战养战。”
赵幽可继续道“只可惜,萧赫反了,不但反了还以军粮为名带走了耶律氏已然不多的存粮。等着一入冬,饥荒一来,谁有粮草,谁为王,根本不需要他费多大力。耶律氏本就忌惮萧氏,这些年明里暗里不知打压了多少。如此天时地利,萧赫都不反,那朕才要为他的忠心立个牌坊呢。”
“萧赫为乱一方至少还得休养十年,那时嘉王之乱已解,那时候在与萧赫一战也为时不晚。”
“许卿所言极是,再大的祸端也不会比朕的亲弟弟更大。”
“君上,虽然按照您的意思暗地里处决了哪一些人,但似乎京中的气氛更诡谲了一些。”
“此话怎讲?”
“您看这里。”
三日后,汴京城内一派秋日华光,虽然已是八月的光景,暑热不减盛夏。许是今年开春开的迟,对应的入秋也会晚。徐奕其杵着拐,行走在东林苑的院落中,有些热,额前厚厚的刘海捂出一脑门子汗,甚至还养出了几颗万年不长的小痘痘。
午间徐奕其难得孝子陪张明钰用了一餐饭,谁知张明钰一开口便是京中闺秀某某,哪家高女云云。徐奕其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然到了要被父母逼婚的“高龄”。
“匈奴不灭,何以为家,总得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再说。”
“你这算什么理由。”张明钰道“别人身处乱世就成家立业了吗。”
“至少也得等儿子把这跳伤腿养好再说。这样去提亲也太难看了。”徐奕其又说“儿子吃饱了,郎中说儿子这条腿等多睡觉才好的快些。儿子也乏了,回房了。”
徐奕其躺在床上回想着张明钰的一席话,思绪飘去很远,最后又纠缠到那个名曰夏琨婕的症结上。
“儿子此生非夏琨婕不娶,她若嫁儿子,儿子便娶,她若不肯嫁儿子,儿子这辈子便不娶。”彼时那样信誓旦旦说着,距离现在也不过一年的时光而已,但如今好像也不在具任何意义。这样死撑着不婚娶,摆出一副痴缠的姿态,与夏琨婕而其实也挺讨人嫌的。不如找个看的过眼的敷衍一生也就罢了。只可惜之间女子何其多,能看上眼的就那一人而已,而且大概也不会有第二女子会在生死之际对自己不离不弃,隐忍着一身伤痛逗自己开心,小心翼翼的像对待一件珍宝一样呵护着已然毁容破败的自己。
不是不爱,是舍不得她受苦,所以千金已还。徐奕其伸手去够床底下,虽然落了灰,还好还在。那是夏琨婕早些年编的剑穗了,冰蚕丝确实是好材料,随着自己去过北疆刀枪火烧全经历过,也没留下一点印记。
徐奕其躺了一个午后,也没合上眼,在床上窝久了没动,头有点痛。
张明钰派丫鬟来喊他起床去前厅喝茶。徐奕其揉揉太阳穴,心想着还是搬回去跟白醉生住清净,大概赵幽可也不会让他清闲太久。徐奕其将剑穗揣进怀里,起身收拾了点东西,打发小厮送去南城的府邸了
次日一早,张明钰又打发了几个人搬了好些东西送去了徐奕其的别院。临了出门,徐奕其一扭身,杵着就拐叩开白府的门,揪出白醉生撵他回去生火做饭煲汤。
徐奕其打发走了遣来的几个小厮,坐在太师椅上,摇着大蒲扇,还是嫌热,索性掀开额前刘海,抹掉捂出的这一脑门子汗,晾晾那道疤以及热出来的痘痘。
白醉生从厨房里出来,端出两碗绿豆汤,放上桌。
接过徐奕其手中的蒲扇,大大的扇着风“瞧着这热的,满头包。把那劳什子的刘海剪了吧。”
“不。”
“嫌丑,那用这个。恰好又有人从西域给我爹捎了几瓶”白醉生摸出个瓷瓶“就是夏琨婕那时受伤用过的。消疤效果很好。”
骤然,听到夏琨婕这个名字,徐奕其有片刻的失神,旋即又笑,也就只有白醉生这个人敢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的提及她—他尚未走出的魔怔。
徐奕其讷讷地接过那个瓷瓶,抠出一点黑漆漆的膏状物,这才缓过神来“你是要我脑门子上挂着这点屎一样的东西,招摇过市。”
“不会的,我帮你,这么稍微弄一下.”他抠出一点药膏,徐奕其感觉额上凉凉的,白醉生的脸挨得很近,徐奕其一眼便可以望见他墨色的眼底浮动的暗金色泽,颀长白皙的手指只轻轻在那道暗红的伤疤上涂抹几下,原本狰狞怖人的伤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蜿蜒写意的游龙有腾飞九霄的气势。为徐奕其原本就惊世的容貌添上一抹英气与灵动。
看着铜镜中自己,徐奕其惊讶的说不出画,这才想起,白醉生的写意画士林称道。一幅《醉卧山居图》技惊四座,白日的留白,远山的青翠渐染,树下肆意狂疏的醉卧剪影,以及那整张画面,只看一眼便如清风拂面的微妙感觉,明明无形风是画不出来的,白醉生的写意画却可以如此具象。
“我还忘了你有这样的本事”徐奕其故意笑得市侩“怎样,我跟你住这么久了,也不画一副送我。听说黑市上你的画,已经炒到一平尺一百两银子的高价”
闻言白醉生的脸色有一点差,不过旋即又变为一如既往的恶劣调侃“哪,奕其兄有所不知,白某人画的工笔春|宫图,比这写意山水值钱许多。只要奕其兄肯脱光任我画,赚了银子五五分也是并无不可。”
这一句倒是顶得徐奕其不知如何还口才好,索性不理这人,不久是舍不得送那一平尺一百两白银的画吗?徐奕其掏出揣在袖中的冰蚕丝剑穗,细细把玩,将那一圈圈的流苏缠在手指上,在想象成某人的脖子,一圈一圈勒得结实。
“还留着呢。”白醉生轻声问。
徐奕其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锅里煲得有牛尾汤,笼屉热的有馒头和小菜,中午记得吃。许茗那查出来点东西,我去他那看看,晚上回来跟你细说。”
“一起呗,我这又不是完全动不了。”徐奕其撑住拐便要站起。
“瘸腿就老实养着。”白醉生比了抹脖的动作“这次出去十有八九要见血。”
吃过午饭,徐奕其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傍晚,从躺椅上起身,正好看到铜镜中的自己,眼瞅着长了点肉,这几日实在是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太不像话。被老爹知道,肯定要被念。转眼天已经黑透了,白醉生还没有回来。徐奕其先是肚子咕噜,念叨着白胖子怎么还不回来,而后心中便开始担心,别是出了什么事。
月上柳梢,徐奕其坐不住了杵着拐走去门口张望,千万别是出了什么事。
内城中的宅邸的主人非富即贵,每日入夜之后,总有一两户会有通宵宴饮,辉煌的灯火零星照亮夜空的一角,一派笙歌喜乐。相比而言,徐奕其仅住着两人的偌大别院显得清冷寂寥。
徐奕其倚门而立,腿有些麻,更夫来回巡唱了三番,远处最后一波宴饮散场,白醉生还没有出现。徐奕其已经感受不到腿部的酸麻,死盯着那必经的街口,心绪纷乱,突然想起白醉生那日悬崖之下说的那句话“我找了你整整五天,老天诚不欺我。”,眼眶居然有些热。
昏暗的灯火下,终于有个人影在街口出现,那人看清徐奕其的脸,露出一张笑颜,正是白醉生不错。
“你受伤了?”
“没有,那是别人的血,许茗那小子太坑了。出了一点岔子,但都还好。”白醉生又问“吃饭了吗?我去做。”
不消多时,白醉生将一桌热腾腾的饭食端到徐奕其面前,徐奕其吃着吃着冒出这样一句话“我娘催我成家了。如果你是女的,我倒挺愿意跟你过的。”
白醉生“吓得”扔下饭碗,双手抱胸尖细着嗓音“你这登徒子,想对奴家做什么。奴家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
花开并蒂莲,话分两头说,且说汴京秋日暖光之下,京畿风诡云谲,远在千里之外河西之地,情况同样。李立镕吃了萧赫反水的大亏再遣援军六万,由西夏传奇宰相野利荣相亲率三军再度叩响河西府。面对这样极富经验深谙用兵之道的老将,明珠郡主稍显稚嫩,虽无大的失利,却也可以说是毫无进展。
战事焦灼,月余的时光一晃而过。
“禀将军,支援萧赫所部的一百二十万石粮草,现已送达。”
“很好。”夏琨婕起身“精骑营王统领何在?”
“末将在。”回话的王统领偷眼打量上位的人,所目不过一弱冠年华的年轻女子,嘴角不由得弯起一道轻蔑的微妙弧度。
“今夜亥时率领精骑营全营奔上玉明山,一人一骑捆绑十斤干草,投向西夏北营,扔下便跑,今夜刮北风,只管给我烧。”
“得令。”王统领恭敬退出大帐,心下却大大的不以为然,也就这点本事拿什么跟野利荣相斗。
“霍别将何在。”
“末将在。”
“集合虎贲军全营天亥时出动为精骑营拔出岗哨,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我管他野利荣相是什么传奇名臣,不过为半截入土的老匹夫耳。”夏琨婕压低嗓音“另外偷偷盯紧王钰。”
“我管他野利荣相是什么传奇名臣,不过为半截入土的老匹夫耳。”这句话说的极其狂妄,不出两个时辰便被摆到了野利荣相的案头。
午后,夏琨婕私下找到霍唯浩“今夜的行动取消,哥哥能想个什么方法让王钰,让王钰不能参加今晚的行动吗?”
傍晚,军营中炊烟袅袅,战士们围坐一团,享受这一天当中来之不易的休息时光。
刘兴拍上王钰的肩,这一举动令王钰心中十分不耐,但还是笑脸相迎“刘副统领,有什么事。”
“老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黄口小儿居然也敢跟自己称兄道弟,成何体统。王钰心中轻蔑这就是那女人带出来的兵,怕是以后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好”王钰依言随刘兴过去。
刘兴谄笑道“听说,精骑营的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不是老哥可不可以送我一两匹。”
王珏心道:其实送他一两匹也无妨,只是若是被夏琨婕揪出错处,在这个节骨眼被降职,岂不耽误大事,便道“这恐怕不行,精骑营的马匹匹记录在册,怎好随意送人。”
“老哥只要在上报损失的时候虚报那么一两匹不就都有了吗?我刘兴会承您这个情的。”
王钰道“如果刘副统领就是跟我说这个还是就此打住吧。”言罢,转身便走。
“你知道我跟夏将军是什么关系吗?她可是我姐姐。你别给脸不要脸,你给我走着瞧。”
今夜戌时精骑营统领王钰的马匹突发急症,不受控制,将王钰狠狠摔下,被摔伤的王钰因此延误战机,当即被罚了三十军棍。人群中,王钰隐约看到刘兴向他投来得逞的笑
月光清冷照亮这片夜,王钰死撑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但是他眼中怨毒的火焰暴露出他此时此刻的情绪,然而夜的另外一边,广袤的燕云之地,黑色潮水般的军队快速越过长城。
启微十一年九月一十七日契丹长驸马萧赫率领十万大军于靖州府,折王旗,揭竿而起。
“你说什么?”
“二姐,萧赫的兵马走的太快,他根本没有如约放言辰回来。”
“他这是?”
“并且他留下话,等战事结束以后,请夏将军亲去上京接人,顺便以尽地主之谊。”
“岂有此理。”夏琨婕眉头紧蹙,片刻复又松开,紧咬着的唇也松开,心中便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