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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贾琏,薛蟠等人为得巨财,欲将黛玉嫁与薛安,不听凤姐等人的劝告,又不让黛玉与外界接近,一颗心早被利益蒙住,待与薛安签订契约,更是铁心定意,只等几日之后,就要动手了。

话说林黛玉听了讯息,如天塌地陷的一般,顷时不知身在何处,恍恍惚惚,如入天境,紫鹃,念红等人的话虽近在咫尺,实则杳不可闻,许多人开口,千百样声音,交乱错杂,迷蒙不清,却听混乱中一番清脆啾啾之声,渐渐清晰,林黛玉的神智方依稀被扯了回来,见历儿正衔着她的两根头发,将小嘴绕满,向旁边拖拽,玩得不亦乐乎,黛玉呆呆痴痴看了半日,脑中忽然响起那日弘昑临行说过的话来。

‘姐姐如果有信,它可以捎给我。’

黛玉反复咂摸这句话,渐渐于黑暗中见到一丝光亮,不由得伸出手来,历儿便跳到她的手上,轻轻啄起她的指甲来,紫鹃等人都不知黛玉的心思,见她一片安详,皆道是痛极之故,无不暗暗垂泪伤心,一时又见浣纱来了,站在一边,轻轻捅着紫鹃,问道:“怎样了?”

紫鹃摇摇头,说道:“姐姐劝劝我们姑娘——”一语未完,新泪又至,便掩面出去了,此时平儿已经回去,浣纱听念红说了前因后果,凝目道:“素日都以为凤丫头是个有眼光有见识的,今儿才知道她的蠢处了,她就不知四爷心中拿姑娘如何?便没有四爷,还有亲王府给姑娘撑腰呢,竟这样明目张胆地害我们姑娘,脑子可是烧坏了?”

便劝了一回黛玉,道:“姑娘且先宽心,等我去和她们把这道理说说,看她们知不知道轻重。”黛玉也不应答,这边浣纱暗暗吩咐念红等人‘好好守着姑娘,可别让她想不开轻生’等语,果真一径忙忙地去了凤姐处。

彼时凤姐也正和平儿对骂贾琏,忽见浣纱来了,凤姐顿知何意,忙向里让,浣纱笑道:“不敢坐着,我们是没身份的人。”

凤姐忙笑道:“妹妹这可弄臊了我了。”忙让平儿将椅子搬到她身前去,又让上茶,不等浣纱说话,先说道:“我若有一个字骗妹妹,这病就再不好的,此事我确实不知!妹妹是个聪明的,在这府上住了许久,该知道人心险恶,你看这府内上下,哪一个是好缠的?如今老太太没了,我虽还占着这个位置,实际已是一个空架子,别说琏二爷,就连那些下人丫头们都不将我放在眼里了,我说的话又有哪一个肯听?”

浣纱便冷笑道:“你倒乖,见我来了,将自己的错儿推脱个干净,平日我们多敬二奶奶,今儿事关林姑娘一生大事,况四爷临行时说过让咱们多照看林姑娘的,如今发生这样事儿,也说不得那许多了,二爷是你什么人?除了你,还有谁与他最近?便是府里的人都不听你也罢,二爷受了挑唆也罢,你该好生将这里面利害得失对他讲明白了才是,我就不信,若二爷明知道是火坑,还巴巴的非要害林姑娘不可?”

凤姐叹一声,道:“妹妹有所不知,但凡你二爷心中有我,怎么还肯把我撇在这里,一日连面都见不上一回,别说问问我的病了,这且不言,如今这算计牵涉了好几家的事儿,牵涉了几十万的银子呢,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不是林姑娘那两个玉器,他们焉肯如此?——如今说这些也无益,我们那个已经是糊涂油蒙了心,铁心不回头了,便是你在这里将我抽筋扒皮,他也不会理会半点,方才我倒为妹妹想了一法,不知可否行得。”

浣纱听了她那些话,一肚子气倒无处使,回思一回,怒也不是,叹也不是,半晌,只得微微一笑,道:“你的办法了,我已经知道了,可是假病?”

凤姐便笑道:“妹妹也知道,我正琢磨着,府内现在戒严,难以报信,连自家攒了许多的事都还没办呢,若林妹妹出了门,二爷必定放松警惕,他想的是,‘纵报信去,待人来了,那边花轿也到了’,只是若林妹妹半路忽然身染重病,他们就不得不抬回来医治,至少也有几日的时候可用,到时救急的人也到了,不知这个法子可用得。”

浣纱摇头笑道:“办法是好,只是用在林妹妹身上不合适,虽然说是假病,为瞒过众人之眼,也要真有中病之状,方能延捱时候,林妹妹身子素来孱弱,又是个情痴,依她性子,为了不嫁那人,弄不好就真的寻短见了,便是不寻短见,若服了什么药,她身子怎么受得了?”

凤姐忙说:“那就要妹妹和林妹妹好生说了,让她想通其中道理,我们这边到时候找好大夫治她就完了。”遂又长叹一声,道:“我脑筋笨,现也只有这一个主意了,若我是神仙,能施法,我倒愿意和林妹妹掉个个儿,我去替她吃药去。”便垂首拭泪。

浣纱知凤姐心中也定然忧惧自己受连累,‘若林妹妹有恙,回头她也有逃不了的干系,此情倒也有几分真’因思再无别法,只得告辞而出,一径来到潇湘馆,犹豫了犹豫,到底将凤姐的话对黛玉说了,又劝她宽心,‘我们自会想法子找人,虽有这办法,姑娘到底当成最末层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一用。’黛玉只微微点头。

一时至于晚间,紫鹃见黛玉一日未曾吃东西,特意熬了米粥过来,黛玉已在窗前静静坐了半日,摇头不吃,紫鹃哭道:“姑娘好歹吃一口,这样身子受不了。”黛玉道:“放着罢。”因要自己静静,紫鹃,念红等都不肯,黛玉笑道:“我知道你们心思,放心,我哪里就那样容易轻生了。”

念红红着眼圈,说道:“姑娘知道这些,也算疼我们了,姑娘这身子不是自己的,你若寻了短见,四爷不知怎样伤心呢,我们也都没趣活着了,头一个念红就跟姑娘去。”

话未说完,出去哭了,紫鹃也哭着劝了半日方出,这边黛玉又怔怔坐了半晌,暗暗长叹一声,遂站起身,去将粥拿起了,勺到口边,又吃不进去,复又轻轻放下,泪眼朦胧,抬头看了满屋纸鸾,又到墙边托起一束,轻轻说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此一句,便觉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直站在墙边哽咽了半日,心中渐渐想起浣纱的话来,回思半晌,心中忽现出一物,便幽幽走至窗前,将窗角妙玉所送‘情魄痴魂’捧了,含泪叹道:“若身陷泥淖,自是魂飞魄散,彼时彼刻,痴何用?情又焉在?”遂定下了心,纤手轻将内里黑白二子摘下了,用手帕包起收好,这边方弄完了,又听鸟儿啾啾喳喳,在笼中上蹿下跳,仿佛提醒黛玉,黛玉这方神游一般拿出纸笔来,忙忙写了‘贾府逼婚,救我’几字,将纸条揉成细细一卷,取出历儿,栓于腿上,遂打开窗子,方一松手,历儿忙扑棱棱飞走了,黛玉痴痴看了半日,一时思绪翩跹,早已不在此处,亦不知心中所想为何。

第二日,黛玉便命紫鹃等人将自己素日常穿的衣服收拾一个小包裹,紫鹃等人又好歹劝着黛玉吃了几口粥,又将药吃了,方歇了歇,便听怡红院那边喧嚣一片,小丫头来说‘宝二爷知道姑娘要嫁人,竟昏过去了,这会儿太太去瞧看呢,嬷嬷们弄了半日,算是醒过来了,只是满口叫‘林妹妹’。’紫鹃便问道:“姑娘可要去看看?”黛玉只摇头,笑道:“纵看了,又能如何。”

半晌,又见探春,惜春等人挨个来看视,昔日姐妹相伴一处,无话不说,如今知道黛玉要嫁了,却不知说什么好,不过哭了一场,送了许多小东西,说一些劝慰的话罢了。宝钗也装模作样来看视,念红便去放狗链子,吓得宝钗忙去了,一时也不消多记。

眼看日子将近,这日淅淅沥沥下起春雨,历儿忽然飞回,浑身尽湿,颓靡不堪,腿上一个湿透的小纸条,黛玉先忙叫紫鹃带历儿去喂食喂水,这边拆开纸条看了,见上面一片化开墨迹,只依稀认得第一个‘姐’字,之后一片迷蒙,再难认出,黛玉也不知所说为何,心中一时喜忧参半,虽不免焦急酸楚,岂料直等到大婚前日,一直无信,将黛玉的心一直沉到谷底去,不由想道:

是了,上次弘昑外出,阿玛震怒,如今知他出来,必然又惹祸,自是不肯再让他离府半步,虽那纸条上所写为何,实难看出,想来也定是无奈之语,抱歉之词了。

一时又嗔怨起自己来,苦笑道:可叹你也莽撞了,岂不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理?虽那边是义父母,到底也不好过分干涉你的大事,又何必致书给昑儿,帮不得你,他岂不徒生烦恼?

是以心中百感交集,自怨自艾,及至后来,却也万念俱灰,如今大婚之事已经公开,无人不知,贾琏早叫人将新衣头面等物送来,周夫人也来劝慰黛玉多次,不过是夸赞这门亲事之好,又道‘凡事想开些,他日少不得出人头地之时’云云,黛玉恍若未闻,心如死灰一般,每日只是痴痴的坐,不吃不喝,又不开言,紫鹃等人再劝不好,唯有暗暗咒骂贾琏,伤心落泪罢了。

这日贾府好生热闹轰动了一番,从早晨起,潇湘馆一日未曾闲着,且不说早有几个身高马大的媳妇们来监视,又几个嬷嬷依那边命令,特来为黛玉画眉上妆,穿衣打扮,个个喜气洋洋,口中‘姑娘长’‘姑娘短’的说个不住,黛玉只木桩一般坐于梳妆镜前,脸上始终两道清泪不止,嬷嬷并不知其心,还只劝其‘今后还有回来探视的日子,何必只悲’等语,黛玉也不说话。

那雪狮从这些人进来时候起,一直咆哮个不住,身子暴躁不安,如一头狮子,后来声音都已经哑了,兀自叫个不住,也将链子弄得直晃,虽有贾琏事先关照‘要将雪狮多加几道链子’,怎奈念红等人只不肯,别人哪敢接近?一时只得任其所为罢了,却又专门安放两人,放着潇湘馆撒狗咬人。

好容易黛玉的妆完了,又穿上了嫁衣,便将几个嬷嬷震得连连轻叹,只见黛玉如月里嫦娥,凌波仙子一般,既不失超尘脱俗之气,又许多娇艳妩媚,直可让花柳变色,日月无光,一时嬷嬷们去了,不禁暗中叹道:“怪道那薛爷拼了命也要娶林姑娘,这样一个仙女儿似的人物,别说放在家里,便是看上一眼,都是福气了。”

到吉时,便又有几个小丫头过来接,黛玉身子软软的,一时都抢着要上来搀着,念红推道:“别碰我们姑娘。”便和紫鹃等人搀扶了出去,谁知早过来几个媳妇,说道:“二爷吩咐了,要换丫头,不用旧的了。”众人不禁一惊,念红大骂道:“胡扯八道!谁家姑娘出嫁不带两个旧日的丫头?若换了新的,去了那边,端茶倒水,说话行事,哪一样是知道深浅的?”谁知媳妇也堵着不依,笑道:“都是二爷吩咐的,咱们只照办罢了,姑娘们若强要跟去,咱们也只得拼了这一身力气,把姑娘们都且先扣下,免得误了吉时,咱们又挨骂。”

此语一出,将念红,紫鹃等人气得不行,紫鹃说一句:“老太太尸骨未寒,也别太欺负人了”,忽然哭了,念红眼泪也汩汩而出,狠命啐了一口,哆嗦着骂道:“你们别得意,今日行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定然一个个将你们记住,将来四爷回来清算,我就看着你们如何被抽筋扒皮!——既今日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怕告诉你们,姑娘和四爷本该是一对,二爷趁着四爷走,将姑娘强嫁了,你们想想这笔帐轻重!你们眼里只有二爷,只不敢得罪二爷,须不知将来四爷回来,你们的罪孽更重,一个是这小府里的小当家的,一个却是王爷之子,你们尽管去为虎作伥,最好找好人埋你们!省得尸骨无存!”

念红说得目赤脸红,筋浮气喘,那头媳妇们听了,个个面面相觑,便笑道:“咱们都是做下人,各为其主,姑娘何必说这些话,姑娘们且送到大门口罢,再要怎样,纵我们不拦,也有小子们拦的。”

念红便抹了抹泪,和紫鹃一左一右,搀着黛玉前行,便听雪狮在后哑着声音狂吠,拼命撕扯,脖子上已勒出一道链印,一片白毛染红,口中几近哀声,黛玉听在耳中,痛在心里,便让紫鹃去‘放链子’,那些媳妇们以为要怎样,一时变了色,驾着紫鹃,死也不许,黛玉一跺脚,捂着口,扭头扶着念红去了,雪狮更是狂挣,便听一声裂响,朱漆柱子竟然半折,吓得丫头婆子们忙退出来关门,又用大锁扣上,不一时,院门通通,是雪狮撞门,众人脸上无不吓得变色。

彼时车马已经在外等着,各个一副笑面,独黛玉,念红,紫鹃等人各个啼哭,黛玉心中千言万语,一时也无从说起,只强笑着说出一句:“我管不得你们了,你们自求多福罢。”

此一言,自是让念红等人更加酸痛,紫鹃哭道:“姑娘千万保重身子,将来四爷回来日子,便是姑娘得救的日子,到时候咱们还是一起。”

黛玉便笑着点头,泪却更多,忽见宝玉披头散发的跑来了,口中叫着‘林妹妹’,脸儿白白的,眼睛瞪着,后边许多媳妇追着,宝玉攥着黛玉的红袍,道:“妹妹还回不回得来?”

此话说出,丫头,媳妇无不交目,生怕宝玉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来,都笑道:“二爷魔怔了,还不快回去。”宝玉只挣脱不肯,执意等黛玉回话。

黛玉便看着他,幽幽笑道:“回得来如何,回不来又如何?”

宝玉怔怔地,说道:“若回得来,咱们仍旧一处园子里住着,每日作诗,饮酒,说话,谈心,或陪妹妹葬花,若回不来,我也不在这园子里头待着了,就离了家,作和尚去。”

黛玉便点头而笑,幽幽说了一句:“若你不必做和尚,我也不必回来,那才最好。”

宝玉正痴痴的,媳妇早催上了,那边有人掀开轿帘子,丫头们忙要扶着,黛玉也不用她们,自己悠悠上轿,一时紫鹃等人追着轿子跑,又被人拦下,哭声哽咽,却如千万细针,直扎着黛玉心脏,令其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喜轿晃晃荡荡,行了半日,贾府早已离得极远,黛玉眼泪也哭干了,思及贾母已逝,弘历不归,身边再无一人可近,前方却有一虎口狼穴,开了大口,等着自己,一时间万念俱灰,只觉活着无趣,遂生出‘不如归去’之思,一时将胸口帕子拿出,取出黑药,心中暗暗和弘历一番道歉,不觉泪如雨下,便要将药送入口中。

可巧此时,便听两声闷响惨叫,外面忽然慌乱起来,只‘强盗’‘马贼’地一顿颤声乱喊,黛玉只觉轿子忽地一沉,不知发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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