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补碗,我还要你赔钱?说出去别人不笑话我坑外地人吗?我不要你的钱,你帮我把这碗补好就行,我该给你多少就给你多少。”余游洋自然不肯让他就这么溜走。
这补碗匠还算心善,他想走又觉得余游洋说得对,想留又不情愿,左右为难。
姥爹见他这样,便温和说道:“何必着急走呢,不如来我家里喝一杯茶润润口再走?”
余游洋也点点头。
补碗匠这才知道姥爹和余游洋是一家人。他斜睨了姥爹一眼,可能从姥爹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也可能看姥爹的样子是个良善之人,便点头道:“好吧。我去你家里坐坐,顺便把这剩下的碗补好。”
姥爹笑道:“就是嘛!”
于是,姥爹和余游洋领着补碗匠进了马家老宅。
余游洋虽然还不明白姥爹为何要请补碗匠到家里来,但她没有多问,进了屋之后便去准备茶水。
此时赵闲云不在家里,她抱着孩子去了村里熟识的妇女家里。小米担心身体虚弱的赵闲云照顾不好孩子,回到画眉村之后便常常跟在赵闲云后面,稍稍保持一段距离,却又不离太远。
罗步斋出去收账了,还没回来。
屋里除了余游洋之外,只剩白夜和竹溜子了。姥爹在晒太阳的时候,它们躺在门外的台阶上,也晒着太阳。
补碗匠跟着姥爹进来的时候看到台阶上躺着一只猫和一只老鼠,那猫不咬老鼠,那老鼠也不怕猫,他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就是……就是……那些人常说的那位……会掐算……”补碗匠眯起眼睛看着姥爹,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对。我就是。”姥爹回答道。
“难怪……你们家的猫和老鼠都不打架的……”他又斜眼看了看那只猫和那只老鼠。
姥爹笑道:“它们也打架的,你没看到而已。”
姥爹请他坐下,然后问道:“冒昧问一下,你是哪里人?”
补碗匠将工具放下,拘束地坐了下来,用手掸了掸裤腿上的灰,低着头看着裤腿处说道:“就是这附近的人。”
“哪个附近?哪个村?”姥爹追问道。
补碗匠仍旧朝地上看,回答道:“双眼桥。”
双眼桥离画眉村并不算远,因为那个村庄前有一座双拱桥,那双拱远处看起来像人的两只眼睛,所以这附近的人将这个村叫做“双眼桥”。
姥爹想了想,说道:“虽然我不常在家里,但是乡里乡亲的人大多认识,尤其是男人。有些外地嫁来的媳妇我就很可能不认识。”
补碗匠连忙说道:“不认识就对了,我跟外地媳妇差不多。我是‘倒插门’的外地女婿。”
“倒插门”就是入赘的意思。
姥爹“哦”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补碗匠有些心虚地拿起了一只破碗放在了双膝上,装作检查碗的破裂处。
不一会儿,余游洋提了茶壶过来,给姥爹和补碗匠各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倒完茶,她见姥爹不说话,又见补碗匠装模作样,便说道:“我去找赵小姐,看看她把孩子抱到哪里去了。”
姥爹和赵闲云跟余游洋说了好多次,让她不要叫赵闲云做“赵小姐”,她答应了,可每次开口还是“赵小姐”。罗步斋曾经跟姥爹说过,余游洋在他面前提起赵闲云的时候总是一副敬佩之情,总在他面前说赵闲云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说赵闲云那种淡泊的性格,温和的气质,以及走路的姿态都是其他大小姐难以企及的。余游洋说,那些大小姐被人尊称为小姐,赵闲云更应该被尊称。
姥爹还是对余游洋说道:“行,你去找找你赵姐吧。”
余游洋一走,姥爹便对那补碗匠说道:“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了,你可以放开了说。”
补碗匠还装着迷糊,问道:“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姥爹道。
“补完碗我就回家。”补碗匠回答道。
姥爹见他不愿说,便开门见山道:“我看你眉交连宫,命里必定背井离乡,不得妻力。再看你山根断裂,又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预兆。可你颧骨又高耸,却是晚来有福之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这几种面相交杂在一起的人。”
“是吗?”补碗匠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担心姥爹直接从他的面部将所有事情看出来。
姥爹道:“我见村里有人认识你,心想你应该是来过这里几次了。既然来过几次,你应该就在这附近住着。可是从你面相来看,你应该是离家的人。于是我想,你莫非是离了家安心住在这里的人?我再看看你,眉毛深而长,并不是眉毛粗短稀少淡薄无情的人,你应该很恋家的。基于这种种想法,我确定你是离家又恋家的人,才问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补碗匠见姥爹说得这么仔细,不禁感叹道:“他们传言不假,你把我所有的秘密都看出来啦!”
“观天象而测风雨,观人相而测命运。所有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有明示或者暗示,要看你能否觉察而已。”姥爹说道。
补碗匠捧着茶杯说道:“既然你都看出许多来了,我隐瞒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可以说给你听,但是这两三年里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两三年后,我自有处理办法,那时候说出来也无妨了。”
姥爹点头道:“行。你说吧。”
补碗匠将姥爹点头,将茶杯放在了椅脚边,说道:“我这经历,说来没人相信。我自己至今都没有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我说给别人听,别人会以为我是疯子。如今你把我的经历看出了七八成,我说给你听,你肯定相信。也好,说出来我心里会舒服一些。”
于是,补碗匠伸出一只手来,似乎要接住斜射而下的阳光,而后收回了手。
他说,他原本是湖北咸宁某镇的人,以补碗为业,到处游走,每隔两三个月在外赚够了钱才回家一趟,将钱存好,然后又出来补碗。
一天,他走到了此地的双眼桥,在桥边一个简易的稻草铺顶的亭子里休息。那时的阳光非常毒辣,不像冬日的阳光再耀眼也温暖如被。他又渴又饿又累,便在亭子里喝了水,吃了干粮,想等阳光没那么强烈了再走出去,过那个形如双眼的双眼桥,去里面的村子里看看有没有需要买碗或者补碗的。
吃饱喝足,困意就来了。
他靠着亭子的木头柱子眯了一会儿。
虽然眯的时间很短,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走到了阴间的奈何桥旁边,看到桥上有许多孤鬼游魂来来往往,热闹如集市。他吓了一跳,害怕错入了阴间,便壮着胆子抓住其中一个游魂问道:“兄弟,你去哪里啊?”那个游魂说道:“我刚死,去阎王殿报到。”他一惊,急忙松了手。
他见另一个游魂往相反的方向走,又冲上去抓住它问道:“兄弟,你到哪里去啊?”那个游魂生气道:“别拉我,我赶着去投胎。”
后来他想,那个梦应该是有寓意的。如果他跟着第一个游魂走,肯定是走入阴间;跟着第二个游魂走,肯定是回到阳间。可是当时他着急得很害怕得很,脑子里嗡嗡响,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
说到这里,补碗匠由衷地认同姥爹刚才说的话,说道:“你说得对,一切事情都有明示或者暗示,只是当时我没有看出来。”
他正在梦中左右为难,进退不得的时候,忽然感觉脸上被人扇了一巴掌。接着他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夫妻之间小吵小闹是常有的事,你怎么因为这个两三年不回家呢?作为一个男人,你肚量太小了!”
这一个巴掌和一声责骂将补碗匠从梦中拉了出来。
补碗匠睁眼一看,亭子外面的阳光依然毒辣,刚才被人扇的脸上如被这阳光烤坏了一样火辣辣地疼。
他对面站着一个年纪在五十左右的人,正是那个人打了他一巴掌。
补碗匠见那人一脸认真,不像是故意打人,顿时一头雾水。
“你刚才说什么?”补碗匠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问道。
那人见他醒来,一手抓住他的袖子,打了人好像还挺生气,怒喝道:“既然都来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补碗匠说,刚才他听到姥爹对着他大喊“你怎么还不回家”的时候,他浑身战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补碗匠不认识那人,将袖子从他手中挣脱,说道:“大伯,你是不是认错人打错人了?我的家不在这里,远在咸宁呢。”
那人不高兴道:“你在我面前装糊涂?我是你二叔啊。”
补碗匠摆手道:“我真的不认识你这个二叔。”
那人气愤道:“我可一直偏着你,你走的时候也不跟我打声招呼!现在还说不认得我?”
两人正在争辩的时候,从桥那边又走来几个人。
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大,比这个自称二叔的人要年老一些。那个老者一见补碗匠就惊讶地说道:“你终于肯回来了!”
补碗匠忙说道:“对不起,我也不认识您哪!”
那自称二叔的人踢了补碗匠一脚,骂道:“连你父亲你都不认了?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