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去天离一路顾清翎都很少说话,再怎样宽敞舒适的马车,容纳三个人也稍嫌挤了点。月颜看她的眼神始终带了些敬畏,却到底还是个知礼懂事的女人,顾清翎刚拿起茶盏,她就提了水壶来添水——也是真心,不是做戏。
却无欢时常收到怀临的密信,此时镇北军尚在怀临境内,如何结盟、如何调兵、如何将还未理清出路的恒运杀得措手不及,都需他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这种事,月颜自然是不懂的,顾清翎偶尔听他说上一两句,也不曾干涉。唯独是李眉,夜里下雨时也来车里坐一坐,提起战事便会难免感慨,“打了好几个月的仗,死伤也不知多少,爷一句撤兵就留不得,打下来的城池还要还回去,甚是可惜……”
月颜也是相同意见,“家国天下的事,决定的如此草率,在他人看来,未免儿戏……”
顾清翎笑了笑,“是啊,朝堂上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你这一出何止儿戏?我看,等回宫了,当年那帮宁王府外跪请你万勿出征的老臣又要唉声叹气的再跪一次了。大约……某位大人又背后将我视作误国殃民的祸水了。”
顾清翎这话说起来有点自嘲的味道,李眉却不肯让她在月颜面前失面子,话锋绕了个弯继续说,“爷素来如此,属下也见怪不怪了。当年爷还是三殿下那会,翻覆风云只差一步就是帝位在前,还不是只为了一人就弃权而去,消沉度日不问天下事?爷心里从来只有美人,没有江山。”
月颜听了,微微垂了眸。
却无欢一直置身事外,不做言论。正顺手要把看完的密信烧了,顾清翎难得伸手夺了过来,只看一眼就变了神色,似笑非笑的支着下巴瞥向却无欢,“他心里没有江山?他可是把天下都算在了掌中。”
却无欢与她对视一眼,深意莫辨。
月颜把这一眼收入眼底,不言不语,依旧含笑为却无欢研磨。
日夜兼程,到达离都时凤仙花明艳正好。
顾清翎不跟却无欢入宫,独居在城郊的别苑里。不为别的,只为每日清晨煮一盏清茗,入夜祭一杯浊酒——相伴纯钧。
她真不愿开口就是世事无常,可除这一句,又还能再说什么?那么活生生一个人,醉酒提剑,兴意平生,不过转眼,成了这冰冷石头下的骨堆。
“纯钧——你九泉下,是否心安?”
顾清翎也不管脏了裙子,直接坐在了地上,小抿了半杯酒,余下的全浇了纯钧坟前,“他不知道你临死留信给我的事,若非眉姐打理宁王府发现了那封你藏于我妆匣里的信,千里迢迢从天离送去恒云给我——我差点就负了你。你说此去必死,已无生路,就当拿性命搏我一个承诺……”
“可此一生,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他……宁弃江山,护我平安。这天下,我恨不能双手呈在他面前。我答应你,为妻为后,成他大业。”
夜风凉了她惺忪醉眼,顾清翎伸手把大半坛子酒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酒香呛在呼吸里,几乎能让人溺死。
“二十年的女儿红全拿来敬你,你就勉强把骨头醉个大半年——再来看你时定然把天下美酒都祭在你坟前。”
清闲不过三日,这天顾清翎正拿凤仙花碎屑染指甲,就迎来了贵客。
“嫂……嫂子。”
海棠见了她,似乎还在犹疑称呼,最后竟屈膝低首,行了宫礼,“海棠见过皇后娘娘——”她一时怔住。
海棠抿唇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了那柄顾清翎送给她的匕首,“嫂子,我用这匕首杀了侍卫一人,意欲玷污我的贱民一人,没有让你失望吧?”
顾清翎的目光落在了海棠脸颊上胭脂盖不住的伤痕,心里有些不忍,“你的脸……”
“比起还能活着来说,这张脸又算什么?”海棠不以为意,语气豁达,“我站着,他们就只能跪着。我不遮不掩,他们也不敢抬头。即便是背后让人指指点点说一句无盐,又有谁敢传到我耳里来?”
知道这该是海棠会说的话,顾清翎欣然一笑,拉她坐下,“我离宫时你仍下落不明,是去了哪?”
“玥州。”
“我杀了看管我的侍卫后扮成了侍女,拿了父皇留下的令牌,大概是七哥也无意为难我,竟让我混出了宫。当时我身无分文,难免受人欺辱,这些遭遇我不说嫂子也能料想得出。而后,辗转让我遇见了当时正要去玥州赴任的赵允谨。”
“赵允谨?有些印象,先帝生前那一届科举的探花,他是任了玥州刺史?”顾清翎说着,这才忽而想了起来,“只给他一个刺史,是太屈才了,怪不得却无欢把他封了驸马。”
提起自己的亲事,海棠终于是红了脸,“那时我知道留在离都仍处危境,就百般恳求赵大人收我为婢,带我去玥州。他可怜我一个人女子孤身无依靠,就答应了,我这才从离都脱逃。”
“离都往玥州一路,我见了不少困苦贫穷的百姓,为土豪乡绅所迫,又让贪官佞臣所害。赵大人一心为民,却人卑权轻,无可奈何。玥州数年旱涝不断,曾经出产珠宝玉器的富土如今简直满目疮凉——赵大人上任第一件事便是令人开凿水利,可朝廷一句无钱可拨,什么都是一场空。”
“所以即便骄傲如海棠公主,也忍不住钦慕赵大人为人磊落,一腔热血。”顾清翎会意,凑上去笑,“如今他入了工部,做你的左右手,你们夫妻二人同心——我指着你们把这天离的内忧给除了。”
“不出十年,天离将再不需受洪水干旱所毒苦,良田丰产,百姓安康。”海棠一字字都说得极其认真,言之切切,“但如今最重要的,是外患仍在。”
“今天早朝时,数百大臣不肯入殿,长跪殿外,对苍天厚土、列祖列宗痛哭:眼见怀临将倾,大事得成只差一步!我天离将士与怀临征战百年,终于能一洗前仇,祭慰我天离百年来阵亡将士的不眠之魂——如何能一句话轻描淡写便倒戈同盟!”海棠概述了大意,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转述给顾清翎,“他们只是可惜,但如今镇北军已经领命进攻恒运,他们这哭天抢地的,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