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公主将视线转到了帐外,不过三两步就是明媚秋日,便是生命里无限的可能,可她终究会死在这污浊的床榻上。尤是如此,她仍唇带笑意,“我也曾气愤难当,也曾恨不能将他就地正法,我为怀临殚尽竭虑,他却在暗中一再成为我的绊脚石——可即便如此,他又是为了谁呢?”
“从前的我,眼中从没有他……”
“整夜整夜的忙于国事,甚至他重病在床也没去问候一声,他败兵而回,我只厉声斥责。回想过往,除非他偶有立功,我竟话也不曾与他多说一句。成亲五载,我不曾为他生下一男半女,甚至不曾为他洗手做过一次汤羹。于此,他竟仍是没有半点怨言,我任何旨意,他都宁豁出性命也替我完成。”
她说话清楚,眼里也越加清澈,顾清翎看着心里总不是滋味。大概是真的大限将至,她反倒总回过了一些精神,牵着顾清翎的手,思绪幽幽远远的往回忆里飘。
“那年啊,我也是真心喜欢过他的,老老实实的一个人,还有点笨笨的。我心爱的手帕让风吹走,就那么挂在了树枝上,他想也不想就爬到树上给我取来。小小的一个副将,连正眼都不敢看我一眼。成亲那一天是多大的日子,他连酒也没喝一口,生怕我不喜酒气惹我不快。每年我生辰啊,他都没忘给我准备厚礼,朱钗首饰,绫罗绸缎,他对我是真好——本该是平平安安过这一生,非要与我站在一起,应付那些生死一线的战事政事。”
顾清翎一颗心像是被生生揪着,眼看风雅公主眼角有泪流过耳侧,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些话,你与静安驸马说过吗?”
“怎么能告诉他呢。”风雅公主仍是看着阳光投射进来的地面,精疲力尽地眨着眼,“他如今也不过高烧才退,还不知我的情况。要是把这些话告诉他了,他一定不能原谅是他害死的我,做了他那么一个不称职的妻子,还要他背负对我的歉疚过一辈子吗?再者——我终究还是背叛了这一份夫妻之情,又有什么颜面再去对他说这些。”说吧,她再次紧紧握住了顾清翎的手,一双眼近乎是满溢着眼泪的恳切,“我知道宁帝迟早是要踏平怀临的,我若不在了,无忧也撑不过几年。不论到时情况如何,我只希望天离至少能放过他一条生路——不是今日便是来年,至少放他活下去!”
“就当是一个可怜女人的请求……”
“辞心皇后,若真有那么一天,放过我丈夫一条生路……”
顾清翎不知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执着,才能让一个素来骄傲,执掌了一个国家的公主认了自己一声可怜。可直到顾清翎点了头,她才安详着终于阖眼。
帐外面不知何时已经跪满了怀临大军,不言不语的,只磕头。一声又一声的磕在已经没气息的风雅公主帐前,就当送行。风雅公主带来的丫鬟们一个个都哭的撕心裂肺,她吩咐眉姐去帮忙给她更衣梳妆,体体面面的让人接回怀临入殓。
李眉哭着脸出来说,她真是拿命护了静安驸马,那一身的伤,给谁也撑不过这么些天啊。
怀临今日也是晴的很。
却无忧临着窗坐,窗外就是大片大片的竹,碧青的倒影晃在屋子里。
一封信捏在手里已不知多久了,视线望着天际处,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早早就吩咐底下的人了,有风雅的消息要第一时间上奏,这么些天也没有动静。
无端端的,他就落下泪来。
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这最后一封风雅呈上的信,落笔已是十三日前了,笔迹仍然工工整整,底下却贱了大片的污迹。
纸上唯有一句话。
“立后封妃,诞下子嗣。若有来世,同衾同穴。”
孤身入敌阵的事,顾清翎还是头一次干。
站在恒水关外,吱吱呀呀的大门一点点为她开出一丝缝隙的时候,她突然想,这次回去,要跟却无欢相守一生。从未如此笃信过这件事,破天荒的像是心里铭刻一段郑重的承诺,这世间,再没有比却无欢三个字更重要的存在。
她是让人蒙着眼带进去的,一路都在想着清羽该变成了怎么个摸样。还记得小时候,他最爱了哭鼻子了,哭起来没个消停,连带着青芷一起跟着哭,连二娘都哄不住。还记得有次他贪玩,一把摔在了台阶上,膝盖破了好大一个口子,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整个将军府都跟着揪心。她就从云姨的厨房里端了一碗嫩嫩的鸡蛋羹来哄他,一勺一勺喂给他,青芷在边上馋的直吸鼻子。说来也奇怪,这两个孩子哪里能缺一口吃的,就是争着抢着要吃她碗里的饭菜,经常闹得她一顿饭也吃不了七成饱。
一眨眼,一个已为人妇,另一个都能带兵打仗了。
除下遮眼的黑布,首先见到的竟是陆殊泽,青衣磊磊的站在阳光底下望着她,神色难辨。
“你的毒……已经无恙了吗?”
他说的言语发涩,不得不低下了视线——他陆殊泽,也有不敢抬头的一天,甚好!
她当然无恙,能千里迢迢从离都赶来,自然是无恙了。他信誓旦旦的将她从天离带回来,信誓旦旦的说却无欢给得起的,他也能!信誓旦旦的留着正妻之位,要与她结发齐眉,相守一生!结果呢?
她生死一线的时候啊,却无欢想也不想就为她舍了怀临半壁江山,他又做了什么?
何等的信誓旦旦,又是怎样的一付担当!别说却无欢对他轻蔑,他自己又能瞧得上自己几分?若情深便是如此,真是让人贻笑大方!他陆殊泽啊,不过是个可笑之人。可笑啊,知自己与她终于站在了对立的一面,仍想着念着要见她一面。唯独是、唯独是白白枉费了他此生傲骨,这般折辱着自己,何苦要见呢?
若他不好,她也就很好了,何苦要见——
顾清翎就这么眼看着陆殊泽沉默了甚短的时间,竟转身就走。也能料想他此刻的心绪,她反倒是释然了,他能懂,已是最好。少年时的那些时光,她曾是拿真心许过他的,可既然世事如此变迁——就安然接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