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县之所以叫河州,源于县城濒临祁河。那是从西边流过来的一条河,从西往东,在河州遇青山转出一个月亮弯,绕着县城逶迤而去。
从西边过来的木船,往往载着小米大枣、羊皮牛皮,一到河州收了帆,裸露着高高的桅杆,一溜肩停靠在码头柳树下,随即响起肩挑背扛的吆喝声,或卸掉一部分货,或装上一部分货,随后,船上的人,无论老板还是船夫,还是搭船的客人,便先先后后下船来,再忙再赶路,哪怕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也得在这儿逗留一天,照船老板的话说,阎王不催饿鬼,吃了火烧驴肉再走。
火烧驴肉是河州特产,远近闻名,用死面做成,放在饼铛翻烙,架在灶头烤熟,趁热劈开,夹进熟驴肉,就着酱菜小米粥,外脆内软,浓香诱人。
于是,朝朝代代的人都坐着这样的船,都停靠在河州码头柳树下,都上岸吃火烧驴肉,就把这条河街的石板走得油光水滑,还走出了鳞次栉比的商铺旅店酒楼茶园,成了今天河州最热闹的一条街。
全城最大的两间茶园,张家茶园和陈家茶园,就在河街的两头上。东头张家茶园的旗幡是斗大的“张茶”二字。西头陈家茶园的招牌是斗大的“陈茶”二字。白日里,两家茶园高朋满座,生意兴隆,时不时传出阵阵悠扬的琴声、笛声和高亢悦耳的西皮流水,引得路人驻足探看,还摇头晃脑踏着节拍跟腔。
这天晚上,因为官府“不准带灯演戏”,又不逢节令不逢赈灾,所以没有戏班凑热闹,客人也就不多,张老板就叫人灭了几排油灯,园里更是昏暗。好在茶园里这些都是老客,图的就是一个清静,并不计较。那个曾丰盛还多嘴说:“张老板,你干脆把灯都吹了,我们好说黑话。”众人哈哈笑。
曾丰盛在河州也是叫得响的人物,不说他和孙继祖并称河州票友双雄,也不说他在城里的店铺和乡下的田地,单说他有一个又精明又有福气又带旺夫相的女儿,就叫多少生有女儿的人家羡慕,时时拿他做榜样来教育人。他的女儿不是别人,正是黄之诚的媳妇曾桂花。
曾丰盛这么一说,张老板哈哈笑,说:“曾先生,你们点起灯还不是在说黑话?”孙继祖接过话说:“张老板,你开黑店我们说黑话,黑到一起了。”大家又是一阵笑。
其实,这几个人说的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话,不过是说黄之诚重起戏班的事,是曾丰盛和孙继祖作主讲。曾先生说的是来自他女儿曾桂花的十分靠得住的消息。孙继祖说的是今天白天他参加精忠庙梨园大会的事,同样十分靠得住。因为二人多有忌讳,等其他茶客都打着哈欠走了后,只剩几个信得过的票友——周琴师、武先生、梁管事,他们二人才开讲,而且左顾右盼,低声低气在说,是有点说黑话的味道。
曾先生四十来岁,胖胖的,大圆头,脸上老泛着油光,这就让那顶瓜皮帽显得有点小了,不像戴着而像搁在头上。他已经说了一会儿了,说得口干舌燥,一碗茶早已喝得发白还在喝。孙先生也是四十来岁,瘦瘦的,颧骨高耸,两腮深凹,脸色发黑,一看就是福寿膏多吸了几口,但只是外人猜测啊,他本人概不承认。他也说了一会儿了,边说边嗑瓜子,当门的瓜子皮堆成小山。
大家听了这两位杂七杂八的话,大致明白了。
那天,范地力告别大家,匆匆回到范公馆,东找西找不见哥哥范天力,估计在他爹书房,便转弯抹角来到书房,正想推门进去,听到哥哥的声音,他猛地停了脚。
果然不出所料,刚才从王元诞家后门溜出去的就是范天力。他是奉了他爹的指派,去王元诞家的。范天力告诉王元诞,如果王元诞愿意来范家戏班,范家答应他的全部条件,让他做前台管事兼座场管事,并把范家乡下一座院子送给他住。夏天城里太热,有钱人都兴下乡度暑。如果王元诞不愿意来范家戏班,也不要紧,大家还是朋友,但别留在黄家戏班,原因呢就不重复了,反正这也算是帮了范家的大忙,虽说不能做他们的管事了,乡下那院子还是给王元诞。
屋里的范天力正哈哈笑,给他爹说:“爹你猜,王先生作何表态?没想到平日里之乎者也的王夫子照样贪财。他笑哈哈给我说:‘好,好,前台管事我做,座场管事我做,乡下院子就谢谢你爹了啊,回去告诉你爹,明晚老夫就过贵府签字画押。’”
范先听了哈哈笑。
范地力在屋外越听越气,一把推开门走进去,黑着脸盯着他爹和他哥,鼻孔呼呼出气,说不出话来。范先和范天力吃了一惊,四只眼睛盯着范地力,问:“地力你这是干啥?哪里来这么大的气?”范地力气呼呼说:“爹,你们刚才讲的我都听见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拆黄家戏班的台?咱们两家不是世交吗?”
范地力平日对戏班漠不关心,对银钱的事也没兴趣,被范先、范天力视为叛逆,他们就啥事不给他讲,还处处背着他以防他添乱。好比这一次,黄家戏班四面活动想重新起班,范先就坚决不答应,说是他们范家百年盼来这么个天赐良机,少了黄家捣乱,气都要出得顺畅多了,怎么还会让他死灰复燃呢?于是范先就处处设置关卡,制造困难,见王元诞见异思迁,就拿他作挡箭牌,一边拿好处勾引他,一边在梨园公会上以副会长的身份,拉拢一帮人,通过一条新规矩:新起戏班必须有写戏词的角。这些事他都背着范地力做,怕他知道了帮倒忙。
范先和范天力此刻知道事情败露了,不由得皱了眉头。范先咳两声,摆出当爹的架子,大声说:“地力,怎么这么不讲规矩?好歹你也是个秀才,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就不知道轻言细语给爹说吗?”范天力也缓过神来,装不明白问:“弟弟,究竟出了什么事,不要装神弄鬼吓人。”
范地力一个读书人,自然斗不过久经社会的他爹、他哥,把自己刚才遇到的、听到的,一一说了。范天力一听说:“你这是冤枉家人了,哪是我们范家收买王元诞,是王老先生上门求我们范家收留,我们肯定不能挖黄家的墙脚,自然不答应,哪知他扭着我们不放,寻死寻活,非来我们范家戏班不可。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们只好勉为其难,答应收留他,不信你去问赵大爷,他是有地位的人,一定站在公正立场说话。”
这一来,范地力就不知该听谁的,既觉得爹不会骗自己,又觉得芦苇和黄师傅也不会骗自己,就说:“这是芦苇亲口告诉我的,她这么一个纯洁的姑娘绝不会骗人,肯定是你们说谎。”
范先一听芦苇就火冒三丈,正好找到克制范地力的法宝,马上转守为攻,反过来教训范地力,说:“你不说芦苇还好,说起芦苇我跟你急。你说,爹给你定了亲,谢家姑娘哪里不好?是瞧不上你未来岳父是不是?错了,别看谢大发他现在只是一个管事,那是他的喜爱,他家里富得流油,才不稀罕他出来找这点散碎银子。谢老太爷跟你爹我说了,只要你们成亲,他给孙女的陪嫁,嘿嘿,吓死你,一万两白银。你说,放着这么好的姑娘不去巴结,倒撵着那个穷丫头疯丫头追啥?跟我说这事的好几个人了,我早就想教训你了。你听着,老二,爹不许你再找芦苇。待会儿跟爹去谢家道歉,别走了,免得谢老太爷误会。”
这又是范地力不知道的,谢雅兴还有个富爷爷,富爷爷还有一万两白银的陪嫁,心里咯噔起了犹豫。可又一想到芦苇那天真活泼的样儿,与谢雅兴的老成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便没好气地回答他爹:“我是临时告假离开报馆的,有事回去了。”说罢拔腿就走。
这就是曾丰盛已经讲过的事。
张老板听了插话说:“这事我可以作证,谢大发的确有个富爹,不过不在咱河州,是往东去百里的东县,有店铺有田地。而谢大发也的确是不讨他爹喜欢,万贯家财不管,偏偏跑到咱河州来唱戏。两爷子少有往来,听说这次是因为谢雅兴和范地力定了亲,谢老爷子高兴,两爷子才和好的。”
周琴师说:“有这事。以前大家不知道,是谢大发瞒着大家,前不久他两爷子和好了,就敞开说出来了。”
武先生和梁管事也说“有这事、有这事”。
孙继祖说:“谢大发这事算不了啥,黄之诚麻烦了。”
张老板问:“听说黄老板起班的事黄了?你参加了精忠庙会,快给我们说说,百年老戏班怎么会黄呢?不会吧。”
曾丰盛今天没见着女儿,本来说今晚上去女婿家问个明白,又被这帮人缠在这儿走不开,就不知道这事究竟如何,心里正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听到这忙插嘴问:“我女婿怎么连起个班也不行呢?他不是卖了房有了银子吗?还缺啥啊?”
孙继祖就把白天去精忠庙的事说了。
精忠庙在河州城外五里叫柳林的地方,是一个屋顶长草的老庙,从石碑上看,建于两百年前,有前中后三殿,但现在中后两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柳林,只剩前殿,还保留着关公的神像,还有三间厢房一个围墙围着。这都是河州梨园诸公的功德,一年两次在这儿开起班搭班会,也就捐些银两给庙里的住持,除了弄点酒菜茶水,余下算是香火钱。
今天白天,河州城四街九坊和四邻八乡的几十个戏班的人齐聚精忠庙,都是好久不见的同行朋友,不少还是师傅徒弟,自然喜气洋洋,有说有笑,加之又逢起班搭办事宜,有老板求角的,有角求老板的,又是一番热闹。所以,照老规矩,众人由漆会长领着给关公三跪三拜之后,大家便坐下来喝酒说话,有争着敬酒的,有划拳猜子的,闹哄哄一片。
照规矩,首桌坐着梨园公会的漆会长、赵光宗副会长、范先副会长、周有情副会长。黄耀祖原本也是副会长,这会儿不在了就不说了,空出一个座位。
漆会长待众人一番应酬后,站起身,招呼大家肃静,宣布开会,大家也就风轻鸦静下来。漆会长照例把这一期梨园的情况作一个报告,不外乎全河州现在有多少戏班,中途散了几个戏班,演了哪些剧目,取得了哪些成绩,还存在哪些不足,等等,算是总结,接着就说起班的事。说今期接到七个起班申请,都是啥人啥人,都具备啥条件,经过公会正副会长三查三审,同意其中六个起班,有一个不同意起班,正是黄之诚那个,原因是人才不够。
这一说出乎众人预料,纷纷议论开来,像飞进一群黄蜂嗡嗡响。有的说百年黄家戏班怎么会人才不够?有的说单凭黄之诚钦点戏班老板的身份也可以起班啊。有的说黄家戏班兵败如山倒,也该好好休整。有的说梨园既然有规定,老班新班都得服从,不能例外。
黄之诚事前并不知道这个结果,虽说最终没能留住王元诞,也没能找到写戏词的人,总还抱有希望,觉得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黄家百年老班的分上,多少也会让着点,不至于连起班的资格也不给吧?所以他兴冲冲地和武先生、梁管事赶来精忠庙,一路上还在商量开门红演啥打炮戏。这会儿黄之诚听了决定大吃一惊,头脑轰轰作响,怎么会不准起班呢?他那张国字脸顿时乌云密布。
周琴师是副会长,自然知道这个刚刚由正副会长做出的决定。他也曾极力反对,但因范先和赵光宗强迫漆会长硬性通过而作罢。
梁管事同样为之一惊,脱口而言:“不准起班?你们搞错没有?不准黄家起班?”说罢,起身走到首桌,对漆会长说:“漆会长你再说一遍,不准谁起班?是不是不准黄家起班?”
武先生也走过来说:“你们是不是弄错了!黄家戏班是百年老班,是咱河州响当当的戏班,不就是遇到一点变故吗,怎么就不准起班?你们这是啥道理?真是岂有此理!”
漆会长一脸尴尬,摇头叹气,无话可说,一肚子窝囊气,便把那一纸决定扔给范先,说了一句“你们问范副会长”,说罢起身就走。
范先捡起那纸决定,拍拍灰,站起身,嘿嘿一笑,说:“诸位、诸位,请静一静,兄弟有一言相告。”说罢,他掉头朝黄之诚拱拱手说:“黄老板,这事多有得罪,还望看在咱河州梨园的分上,多多原谅。在下这儿有礼了。”说罢,不等黄之诚说话,又掉头对着大家说:“各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梨园规矩世人都得遵行,如果涉及某些人利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诸公想必能够理解。范某我说句话在这儿先搁着,哪一天我范家戏班违了河州梨园规矩,该散班散班,该处罚处罚,我要是眨了一下眼睛不算人!”
一伙人拍手叫好,一伙人报以嘘声。双方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吵得面红耳赤。
这一来还有啥说的,当家人漆会长愤而离去,控制梨园实权的范副会长又是公事公办,赵大爷赵副会长又雄赳赳怒目注视,黄之诚原想据理力争,一看在座诸位大有为黄家起班之事而闹分裂之势,这不是毁了河州戏剧吗?他便忍了又忍,咬破嘴唇也没说话,还极力招呼住周琴师、武先生和一大帮支持自己的人,听从公会裁决。
孙继祖说到这里是一声长叹,说:“唉——这范家是一手遮天啊!可惜百年黄家戏班竟毁在他范先手里!”
曾丰盛先前是听到一些不利于黄家的消息,但总不相信,女婿家是百年老班,根深蒂固,师兄师弟徒子徒孙遍河州,就是有范家捣乱,最多不过重重设卡,不至于不准起班吧,没想到真是不准起班。他气得不得了,额上青筋鼓起老高,一巴掌拍桌子拍得天响,震得茶碗东倒西歪,茶水横流,厉声说道:“我跟范先势不两立!”说罢,起身拱手就走,说是去见黄之诚,可走几步又倒回来,找张老板讨得一个灯笼,点上火,提着灯笼匆匆而去。
周琴师几人自然坐不住了,叫一声“曾先生等一等”,也随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