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雄的就在前面走,雌的后面叫哥哥。
范地力:不见二鹅来开口,哪有雌鹅叫雄鹅?
芦苇:你不见雌鹅她对你微微笑,她笑你梁兄真像呆头鹅。
范地力:既然我是呆头鹅,从今你莫叫我梁哥哥。
二人正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唱得热闹,接待室的门突然咣当一声被踢开,随即响起一个女人恶声恶气的声音:“孤男寡女,关着门嘻嘻哈哈,成何体统?”掉头一看,我的天,不是别人,正是谢雅兴她娘,正黑起一张脸,而谢雅兴正掩面而泣,二人的脸顿时红了,忙放下身段,扭扭捏捏不自在。
这一来就说不清了,只得任谢家娘大吵大闹一通。范地力鞠躬拱手连连解释,但还是下不了台,幸亏报馆同仁闻声赶来,七嘴八舌替他们圆场,说报馆准备与政府联欢,请了芦苇小姐串演祝英台,如若谢家娘有意见,那就换下芦苇吧。这才趁着混乱,拉拉扯扯撵走了两个罪魁祸首,又把谢家娘俩请到办公室喝茶劝慰,平息了一场风波。不过谢家娘并未善罢甘休,接连几天去范公馆找范地力他爹拿话来说,都是谢大发接了电话赶来搁平的。
黄家票房慢慢有了声誉,不断有人请票,他们就隔三岔五组织班子去人家公馆唱票,算是开了一个头。那时节,富贵人家的男人虽说剪了长辫,也不再穿马蹄袖,但脑子里还是大清那一套,只是略略有些进步,比如请票,以前是既不给银子也不管吃喝,现在是民国,这样做实在说不过去,便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唱票管吃不管钱,请你唱票,八碗八碟,有烟有茶,尽够,但不给钱。
这在请票人看来自然是慷慨大方,但在唱票人看来,吃喝固然重要,可没有银圆收入,遇到需要现钱添置的事,就捉襟见肘,没钱购买,自然影响演出,以至弄得行头场面都不齐全,让人笑话。再说了,票友也是人,也得买面买菜,添置家什,也有三亲六戚,三朋四友,自然少不了必要的应酬,哪样又离得开现钱?
所以,黄家票房这样唱下来,热闹倒是热闹,功夫倒也练了,虽说也有言在先,唱票没有戏份,可遇到有人手头实在紧张,家里真揭不开锅了,总得象征性地开一份戏份;虽说在行头上尽可能将就,能马虎处且马虎,但不添置就没法唱票的,借钱也得添,自然就成了演一回亏一回,亏一回黄之诚就进一回当铺。
这天下午,黄之诚两口子在屋里闲聊,说着说着,扯到曾桂花当年的陪嫁。曾桂花说曾家送了二十抬嫁妆,有金有银,单是金戒银戒就有好几十个。黄之诚说哪有这么多。曾桂花不服气,说怎么没有这么多。二人说着说着起了气。曾桂花是个死爱面子的女人,要是依黄之诚这么说,娘家也太抠门。她不服气,就起身翻柜子,说是记得她娘说过,陪嫁的金戒银戒有五十个。
黄之诚这才知道说漏了嘴。他何曾管过曾桂花娘家陪嫁的事?他根本就不记得曾家的陪嫁有些什么,不过是因为票房亏损,今天翻几个金戒去当,明天翻几个银戒去当,也不知道到底当了多少,也不知道究竟还剩多少,只是想先试探一下曾桂花,看她还记不记得,要是记不得最好,哪知人家记得一清二楚,还说干就干,正在翻箱倒柜,便走过去拉她说:“看你急的,明天再找吧,我有事问你。”
曾桂花挣开他的手,弯着腰翻柜子,拿屁股对着他,可翻得乱七八糟就是不见金戒银戒,柳眉一皱,自言自语说:“怎么长腿了?不对、不对。”说罢转身对黄之诚说:“是不是你拿了?你笑,好啊,肯定是你拿了。说,几十个戒指都拿去干啥了?”
黄之诚只好坦白交代:“我说我说。桂花,你也是知道的,这唱票不赚钱不说还倒贴钱,也就……贴进去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情况有好转,我马上去赎回来,保证一个不差!”
曾桂花急得抹眼泪,说:“你……死坏!你……不知道这是我娘家的陪嫁啊!你赔!你赔!”说着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乱蹬哇哇大哭。
黄老太从东屋走过来,边走边说:“大奶奶这是咋的啦?之诚是不是又欺负人啦?看我来收拾他!”黄之诚忙拉桂花起来,一个劲地小声赔罪。曾桂花听见老太太脚步声近了,忙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娘,没事、没事,和之诚闹着玩呢。”
其实,票房贴进去的何止金戒银戒,那只是曾桂花偶尔发现的,只有黄之诚清楚,还贴了不少,以至感到手里从来没有过的紧,所以待老太太说一阵吵一阵出去后,他叫妻子喊票房的人来商量。曾桂花还在气头上,说:“商量什么?商量怎么把家底都贴进去是不是?”黄之诚也不计较,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罢就走。曾桂花不过是一时气大,哪里跟丈夫计较得完,便讪讪一笑,拦住他说:“你坐着别动,我叫丫头去。”
票房就设在黄公馆后院,不一会儿,周琴师、武先生、曾先生、梁管事、李梅好、芦苇来了,坐在堂屋,问啥事,是不是有票请。黄之诚拱着手走出来,一边叫人上茶上烟,一边坐下说起银钱的事。这个情况账房武先生自然最清楚,就由他说。武先生便起身去隔壁拿来账本和算盘,边翻账本边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末了告诉大家,上个月总计亏了二百多块大洋。
大家顿时皱了眉头。
黄之诚不由得脱口而言:“这……这怎么是好?”
周琴师说:“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看来,这票是唱不得了。”
曾先生是黄公馆的半个主人,一来就帮着接待客人,又悄悄进去找到女儿曾桂花,打探今儿个啥事,心里有了底又去书房远远看了两个读书的外孙,这才慢慢转回堂屋。他听武先生和周琴师这么一说,忙接嘴说:“不至于,不至于,咱们的票房才起步,还没到关门的地步。今儿个之诚不就是叫咱们来商量吗?”
梁管事说:“武先生,这笔账含没含大家的戏份?”
武先生说:“黄老板不是说了不开戏份吗?不含。”
曾先生忙说:“是说过不开戏份,大家也都同意了的。”
梁管事笑笑说:“曾先生,您别误会,我不是要戏份,是说要是含了戏份,这亏损数还要大。这票房啊的确唱不得了。”
李梅好抢着说:“师傅,咱们别唱票了,这样下去,把您家全赔进去了。”
芦苇也说:“别唱了、别唱了,还不如咱们搭班去,还有几个戏份收入。”
大家这么说是在替黄之诚心痛银子,因为起票房时就有言在先,黄家票房的老板是黄之诚,票房的盈亏都是他的,旁人只是搭班性质,照说还该拿戏份,只是也是事先说好了的,暂时不拿戏份,等票房走上正轨再说。
因为经过广泛宣传,范地力又在《河州新报》上替他们宣传了一篇,请票的倒是逐步增多,但除了解决当天的吃喝,人家不给钱。就是有个别的主思想开化,说你们唱票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不唱票的日子总不能只喝西北风吧,就悄悄往黄之诚手里塞银圆。可黄之诚不敢收啊,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圆又收了回去了,那个气啊真是不打一处出来。
这也怪不得谁,要怪只能怪那班八旗子弟吃饱了撑的,附庸风雅,立下这么个断人财路的破规矩。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如若允许唱票收钱,就成变相戏班了,范先绝不答应。所以,大家议来议去,除了说不唱票的气话外,没了主意,于是,喝茶的喝茶遮脸,抽烟的抽烟遮脸,不喝茶不抽烟的就看天花板。
曾桂花在门外听了半天,见这帮爷们说得热闹,关键时刻没了主张,急得跺脚,心想,活人还能被尿憋死?那塞到手里的银圆又不烫手为啥收不得?一时气大,也顾不得妇道了,一看灶上水壶翻天涨,走过去提起就往堂屋走,笑嘻嘻地边给大家沏茶边说;“照说这儿没有我们娘们说话的份,不过大家不说,我来抛砖引玉好不好?”
黄之诚见过大市面,不反对女人参政,可一见媳妇有话要说,心里犯忌,以为她要说金戒银戒的事,忙阻止她说:“桂花,别这样。”边说边拿眼光制止她。曾先生忙帮着说:“桂花,听之诚的。”哪知大家都是走南闯北的人,民国成立也这么些年了,不封建,都支持曾桂花说。
曾桂花挺直腰杆说:“你们大老爷们哪来这么多穷讲究啊?咱们去唱票又淘神又费力,怎么还要倒贴钱?天下有这个道理吗?依我说啊,他要敢给银圆咱就敢收,怕啥?谁敢把咱们怎样?充其量咱们不唱这个破票了!”
众人听了一惊,面面相觑,不知这是曾桂花的意见还是黄之诚的意见,不知如何应答,便一齐掉头看着黄之诚。
黄之诚也着实吃了一惊,没料到娘子竟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一时也哑了,但心里却在急促地思量,一个敢给,一个敢收,最多不唱了,不是很简单的事吗?用得着瞻前顾后想那么多吗?
黄之诚在北京闯荡二十多年,进过紫禁城,见过西太后,也是个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的角,突然一拍桌子道:“这娘们怎么想出这一招?”
包括曾桂花,大家又是一惊,未必黄之诚不同意?
黄之诚接着说:“就这么干!”
众人还在糊涂,曾桂花却明白过来,一拍桌子说:“就这么干!”
大家没见过曾桂花这举动,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说,就这么干,就这么干。
曾桂花被众人这么一笑才知道自己有点粗鲁了,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边嘀咕“咱这不是话赶话吗”边提起茶壶迈着碎步就开溜,一条青油油的发辫在后背晃来晃去。
曾先生一脸得意地说:“我这女儿啊从小就灵巧,要是男儿读书啊,保准考秀才中举人一帆风顺,跟我一个样……”
黄之诚忙拉他衣角小声说:“爹,别自卖自夸。”
接下来,大家就把思路转到唱票收钱的路上来,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嘻嘻哈哈也出来了,好点子新办法层出不穷,说得大家眉开眼笑,好像白花花的银圆直往手里塞。他们商量的最后意见是,除了给钱咱就收之外,还得另辟蹊径,那就是走戏班进茶园的老路,变着法子进茶园唱票。
黄之诚在北京玩过这玩意儿,知道怎么变着戏法进园唱票,便把以前在北京的做法讲了一遍。大家听了都说好。曾先生一拍桌子道:“之诚,你这法子准行。我替你打头阵,凭着我和张老板二十多年的老关系,保准叫他答应。”
芦苇说:“曾先生,别把话说死了。张家茶园那个赵管事可不是好惹的角。他要是知道了,跑去跟陈家茶园的陈小姐说了,陈小姐又跟她爹说了,不是全河州茶园都知道了吗?梨园公会正盯着咱们,正想找咱们的碴,这不正好自投罗网吗?”
曾先生说:“嘿,这丫头怎么啥都知道啊?那你说怎么办?”
芦苇柳眉一皱,指着自己鼻子说:“问我?这难不倒人,我就去找范……”
李梅好忙打断她的话说:“范什么?说啊,范什么?”
芦苇嘻嘻笑,说:“我的意思是饭……肚子饿了找饭吃啊,师兄,找饭吃惹你啥啦?”
李梅好说:“是这个饭呢我不管,要是那个范呢,告诉你师妹,师傅说了,不准再去找他。”
芦苇说:“我知道。你也不准找她。”
黄之诚一听话中有话,未必芦苇交男朋友的事还没完,李梅好又交女朋友啦?忙问芦苇:“她是谁?哪家女孩?”
芦苇捂嘴笑,说:“师傅,这要问他。”
黄之诚掉头问李梅好:“哪家女孩?”
李梅好气得跺脚,说:“师傅,师妹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你看她、你看她……”
黄之诚忙掉头看芦苇,她的座位空荡荡的,抬头一看,这丫头正扭着屁股、轻手轻脚往外跑,就大声喊:“芦苇——”
芦苇跑得更快,边跑边回头说:“师傅,内急啊——”
大家哈哈笑。